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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那年饥荒,奶奶临终前塞给我一个绣花布袋。

她说这是祖传的“目袋”,能看见别人心里的鬼。

我靠着目袋帮村里人避灾免祸,成了人人敬重的灵童。

直到我看见了县太爷心底的恶鬼——那是我三年前死去的爹。

正文

我们这儿黄土扑扑,天旱得厉害时候,地裂开一道道口子,像张着嘴等食儿的饿殍。那年头,食儿没有,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眼窝子深陷,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剩下。我奶奶就是在那当口儿没的。她躺在那张硬得硌人的土炕上,气若游丝,屋子里就剩我俩,还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晃得人影儿在墙上飘。

她枯柴似的手,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进我手里。那是个布袋,巴掌大小,藏蓝色的底子,用些分辨不出颜色的旧线绣着缠缠绕绕的纹路,像是云,又像是无数只挤在一起的眼睛,边角都磨得发了白,透着一股子沉到骨头里的旧气。

“狗娃……”奶奶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刮着我的耳根子,“拿着……这是咱家传下来的‘目袋’……”

我攥着那布袋,入手一片冰凉,不像布,倒像握着一块温吞的玉。

“紧要关头……它能让你看见……别人心里头的……鬼。”

她说完这句,喉咙里咯啦一声,像是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眼睛直勾勾望着黢黑的屋顶,不再动弹。油灯噗地一下灭了。

屋里死寂。只有我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响。

奶奶走了。我捏着那个叫“目袋”的绣花布袋,蜷在冰凉的炕角,一夜没合眼。它到底怎么用?看见别人心里的鬼?鬼是个什么样子?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既怕,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头几天,这目袋就是个死物,揣在我怀里,除了凉,没半点动静。直到村里跟我差不多大的牛娃子,偷了他爹藏起来救命的半块麸饼,被他爹拎着棍子满村追打。牛娃子慌不择路,一头撞进我怀里,我俩摔作一团。

就在他碰到我的那一瞬间,我怀里的目袋猛地一烫,像块烧红的炭。我“嘶”地抽了口气,抬眼正对上牛娃子惊惶的脸。就在他身后,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矮矮胖胖,贼眉鼠眼,怀里死死抱着一块发霉的饼子,正对着牛娃子他爹龇牙咧嘴。

我愣住了,揉揉眼睛,那影子还在。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倒像是一团浓一点的烟,可那贪婪护食的样貌,清晰得骇人。

“你……你身后有个东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牛娃子他爹也停下了棍子,将信将疑地瞅着我。牛娃子更是吓傻了,结结巴巴:“啥……啥东西?”

“抱着块饼……老鼠样……”我凭着看到的说。

牛娃子他爹脸色猛地一变,盯着自己儿子,眼神复杂。后来他没再打牛娃子,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拖着棍子走了。牛娃子再看我时,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这事儿不知怎的就传开了。起初人们只当是小孩子胡吣,没人真信。可紧接着,村里最泼辣的王寡妇,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堵着邻居张木匠家门口骂街,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从旁边过,怀里目袋又是一热。王寡妇身后,赫然立着个细脚伶仃、长舌耷拉的黑影,正手舞足蹈,尖酸刻薄的气息几乎要扑到我脸上。

我忍不住,低声对劝架的李婆子说:“她心里憋着火呢,那‘鬼’舌头老长……”

李婆子狐疑地看我一眼,转头去劝王寡妇,话里话外点拨她守寡不易,心里苦大家知道,别气坏了身子。说来也怪,王寡妇一听这话,像是被戳中了心窝子,骂声戛然而止,眼圈一红,竟扭头回屋去了。

这下,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用这个目袋。它时灵时不灵,似乎非得在人情绪激动,或者心思浮动得厉害时,那心里的“鬼”才会显形。我帮丢了下蛋母鸡的赵婆婆,看到了她媳妇心里那个偷偷藏蛋、眼神闪烁的“小偷鬼”;替走失了孩子的货郎,在他自己心里找到了那个因为怕责罚而故意躲起来、瑟瑟发抖的“懦弱鬼”……

我成了村里人人敬重的“灵童”。他们不再叫我狗娃,客客气气地称我一声“小先生”。谁家有了争执,谁心里有了疙瘩,总会提上半个窝头,几颗鸡蛋,来找我“看看”。靠着这目袋和乡邻们的接济,我竟然在那场大饥荒里,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

我知道,这本事邪乎,招人怕,也招人忌。所以我看人“心里的鬼”时,从不说破,只拐着弯儿点拨,给人留着脸面。日子久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看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鬼”,其实不过是人们藏在心底,不敢示人的那点私心、恶念、恐惧和欲望。它们大多丑怪,但也算不上大奸大恶。

我没想到,这小小的目袋,会把我带到县太爷的堂上。

那是开春后,县太爷为显示亲民,在县衙前搭棚施粥。人多拥挤,发生了踩踏,还死了两个体弱的老人。民怨有些浮动。不知是谁,在县太爷耳边提起了我的名字。

于是,两个穿着皂衣的官差找到了我住的破茅屋,面无表情地说县尊大人要见我。

我怀里揣着目袋,跟着官差走进那朱漆大门、青砖铺地的县衙后堂。手心全是冷汗。我这看透人心鬼蜮的本事,在平头百姓面前或许能唬人,在这官老爷面前,算个什么?

县太爷没穿官服,着一身藏青常服,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他约莫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看上去颇为儒雅和气。他问了问我年纪,家里还有何人,又温言夸赞我年少有为,能体察乡民疾苦。

我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答,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这位县太爷,似乎是个好官。

“近日施粥场混乱,致人死伤,本官心甚不安。”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听闻你能观人气色,洞悉隐忧。你且看看,本官施政,可有何处不妥?或是……身边人有何不妥?”

他目光温和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想起目袋的规矩,需得对方心绪不宁时方可见效。可此刻县太爷神色平静,我能看见什么?

但我不敢违拗,只得硬着头皮,悄悄用手在怀里捏紧了那目袋,凝神向县太爷看去。

起初,什么异样都没有。他身后是明亮的窗户,光线下尘埃浮动。

就在我准备放弃,告罪说自己学艺不精时,怀里的目袋毫无征兆地炸开一团冰寒!那寒意瞬间窜遍我四肢百骸,冻得我牙关都差点打颤。

与此同时,县太爷身后,那一片明亮的空气像是被墨汁染透,一个黑影极其缓慢地、挣扎着凝聚起来。

那不再是村里人那些模糊、怪诞的“鬼影”。

它无比清晰,无比具体。

它穿着我记忆里那件磨破了肩头的土布短褂,身形干瘦,佝偻着背,脸上是常年劳作留下的深刻皱纹。只是它的眼睛,没有瞳孔,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角咧到一个非人的弧度,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嘲弄,死死地“盯”着县太爷的后脑勺。

我的血霎时凉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是我爹。

三年前,被征去修河堤,累死在工地上,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的爹!

我浑身僵直,手脚冰冷,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直勾勾地望着县太爷身后那个我再熟悉不过,此刻却无比狰狞可怖的身影。

县太爷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微微蹙眉,白净的脸上那丝温和的笑意淡去了些:“嗯?小先生,你可看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像锤子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阴曹地府爬回来的索命冤魂!我看见了我那本该躺在河堤淤泥下的爹,正用他空洞的眼窝“瞪”着这位父母官!

脑子里嗡嗡作响,乱成了一锅粥。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出现在县太爷的心里?修河堤死人不是常事吗?官府的文书明明说是意外塌方……可爹现在这副样子,那双空洞流血的眼里淌出的分明是滔天的恨意!

“小先生?”县太爷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悦。旁边侍立的官差也向前挪了半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一片涩痛。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个黑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我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

“回……回大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小的……小的学艺不精,只见大人……正气凛然,身边……并无可疑之物。”

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到怀里的目袋那股冰寒骤然加剧,冻得我胸口一阵刺痛。而县太爷身后,爹那个黑影似乎扭曲了一下,怨毒的气息几乎要凝成实质。

县太爷没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太师椅的扶手,笃,笃,笃……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尖上。堂内静得可怕,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那令人窒息的敲击声。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是吗?看来是本官多虑了。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吧。今日之事,不必对外人言。”

“是,是!谢大人!小的告退!”我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后堂,直到走出县衙那阴森的大门,被外面刺眼的阳光一照,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但双腿依旧软得厉害。

我一路跌跌撞撞跑回村里,钻进自己的破茅屋,拴上门,整个人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的五脏六腑。

县太爷他不信!他肯定看出了我在撒谎!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最后瞥向我时,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还有爹……爹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他的“鬼”会缠着县太爷?那河堤……那该死的河堤!

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同惊弓之鸟,不敢出门,不敢见人。夜里稍微有点动静就能把我惊醒,冷汗涔涔。我反复摩挲着怀里冰凉的目袋,它曾经是我活命的倚仗,如今却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慌。

我试图不去想县太爷,不去想爹那个黑影。可我控制不住。一闭上眼,就是爹那双流着血泪的黑洞眼窝,和县太爷最后那冰冷的眼神。

我必须知道真相。

我开始拐弯抹角地向村里那些老人打听三年前修河堤的事。老人们起初不愿多谈,只说是官府征役,死了不少人,是命。直到我找到当年侥幸活着回来,但断了一条腿的陈老拐,偷偷塞给他我攒下的半袋糙米。

陈老拐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四周,才压低声音,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恐惧和愤恨:“狗娃啊,别提了……那哪是修堤,那是送死啊!官老爷们克扣工钱,连饭都不给吃饱……你爹,你爹他们那几个领头的,不过是去理论几句,就被……就被监工活活打死了!扔进河里,连尸首都找不到!说是塌方……屁的塌方!”

我听着,浑身的血都凉了。

克扣工钱!活活打死!

陈老拐后面还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耳朵里全是轰鸣声,眼前只有爹那双空洞流血的眼。

仇恨像是野草,在我心里疯长。

那天之后,我怀里的目袋似乎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它不再总是冰凉,偶尔会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像是心脏的跳动。而且,我发现自己即使不刻意去“看”,有时也能隐约察觉到周围人心里那些“鬼影”的存在。它们在我眼角的余光里晃动,窃窃私语。

我知道,我不能再待在村里了。县太爷不会放过我,而我,也绝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我收拾了仅有的几件破烂衣裳,把那个变得有些温热的目袋仔细贴身藏好,最后看了一眼奶奶和爹的牌位,推开柴门,走进了迷蒙的晨雾里。

我要去府城。我要告状。

我不知道前路等着我的是什么。府城的官老爷会不会信我一个半大孩子的话?县太爷在上面有没有关系?我怀里的这个目袋,究竟是能帮我揭开真相的利器,还是催命的符咒?

风卷着沙尘,打在脸上,生疼。我攥紧了胸口藏着的目袋,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如今却只剩恐惧和仇恨的村庄。

爹的影子,在我身后若隐若现,那双流血的空洞眼窝,似乎一直在“望”着我。

路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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