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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我从死亡里降生,在父亲的棺木中睁开双眼,脐带缠绕着冰冷的木纹。自此,“棺生子”成了我的名号,更是悬于头顶的诅咒。养母芸娘以命相护,而我周遭却怪事频仍——鸦群蔽日,井水映鬼,算命瞎子断言我活不过十岁。十岁生辰夜,村民的火把照亮了焚身的柴堆。当死亡触手可及之际,天降鸦群暴雨,洪水冲开生父坟茔。那具沉寂十年的棺木被推至我脚边,棺盖震开,父亲骸骨手中的玉佩,森然指向了隐在人群后、那满脸惊惧的老管家……

正文

我降生于父亲的棺椁之内。

那晚气息窒闷,灵堂内烛火摇曳,光线昏黄黯淡,映照着黑沉棺木轮廓,仿佛蹲踞着一头巨大而无声的兽。香烛与劣质纸钱焚烧的气息浓郁得令人窒息,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却令人头皮阵阵发麻的……铁锈般的腥甜。我母亲,那个气息奄奄、耗尽最后气力孕育我的女人,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悲泣声中,倒在了父亲冰冷棺木的旁边。她身下的暗红血渍,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在素白麻布上迅速晕染开来,惊得满堂宾客骇然失色,惊叫声炸开,人群如退潮般轰然四散奔逃。混乱中,不知是谁被推搡着撞上了棺木,沉重的棺盖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竟错开了一道不祥的缝隙。

母亲的手,苍白、无力,却带着垂死前孤注一掷的决绝,死死攀住了那棺木的边沿。她身体里最后一股奔涌的力量,将我——这个不合时宜的生命,直接推入了那弥漫着死亡与新漆气味的黑暗深处。当接生婆被人从角落拽出,战战兢兢地靠近,颤抖的手伸进棺木缝隙摸索到我时,冰冷的木屑蹭着我的皮肤。她剪断那条连接着生母与棺中亡父、也连接着生与死的脐带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惧的抽气,便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从此,我便成了这村子口耳相传的怪物——“棺生子”。村民口中,我是不折不扣的灾星,克死父亲,又拖死了母亲。每每我出现在村中,无论多么小心翼翼,那些鄙夷、厌恶、恐惧的目光便如芒刺般扎满我的脊背,伴随着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的诅咒:“扫把星!”“离她远点,沾上晦气!”“克死爹娘的煞星!”孩童们则跟在后面,远远地投掷泥块和石子,口中模仿着大人的恶毒话语,仿佛驱赶一只带来瘟疫的乌鸦。

只有芸娘,那个住在村尾破败茅屋里的沉默妇人,在众人避我如蛇蝎的第三个寒夜,悄悄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寒风卷着雪花灌入,她瘦小的身影裹在洗得发白的旧袄里,眼神却异常平静。她伸出粗糙却温暖的手,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轻轻拭去我脸上冻结的泪痕和污泥,将我拉进了那间虽破旧却有着微弱炉火暖意的屋子。她收留了我,用沉默的坚韧对抗着整个村子的敌意。

芸娘的茅屋成了我唯一的庇护所。我像一株在石缝里挣扎的草,在芸娘无声的庇护下,艰难地抽着芽。然而,环绕着我的阴影从未真正散去。五岁那年春天,怪事发生了。一群乌鸦,仿佛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起初只是几只,在茅屋周围聒噪盘旋,黑羽在阳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接着是几十只、上百只……它们密密麻麻地栖在屋顶、院墙、光秃秃的树枝上,像一层厚重的、不祥的黑云,将小小的茅屋围得水泄不通。它们不叫,只是用无数双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景象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连芸娘点起驱鸟的烟火也无济于事。诡异的寂静笼罩着茅屋。第四天清晨,鸦群如同收到无声的号令,骤然振翅飞走,留下满地凌乱的黑羽和刺鼻的鸟粪气味。紧接着,村里便爆发了鸡瘟,几乎家家户户的鸡都死绝了。惊恐的村民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窃窃私语如同毒蛇吐信:“看吧!那黑瘟神招来的!乌鸦围着谁转,谁就是灾源!”

七岁那年的夏天,酷热难当。我独自一人到村头那口老井打水。井口幽深,水波晃荡。我吃力地将木桶提上来,探身想掬一捧水。清澈的水面映出我的脸,小小的,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突然,那水里的倒影扭曲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涟漪,一个模糊的红色影子迅速覆盖了我的脸!那像是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穿着刺目的大红衣裳,面容惨白模糊,嘴角却似乎挂着一抹诡异的笑!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连滚爬爬地逃回茅屋,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芸娘紧紧搂住我,一遍遍抚摸我的后背,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怕,囡囡,是水晃眼,看差了……”然而,就在那个血色倒影出现的当夜,村中脾气最暴躁的张屠户,被人发现七窍流血,暴毙在家中那张油腻腻的案板旁边,死状可怖。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老井被迅速封死,关于“红衣水鬼索命”的传言喧嚣尘上。而我,那个在井边“召唤”了厉鬼的棺生子,又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九岁那年深秋,村里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瞎子算命先生,敲着竹板,声音嘶哑。几个好事又带着隐秘恐惧的半大孩子,竟连推带搡地将我弄到了算命瞎子面前,带着恶意的怂恿:“瞎子,给这‘棺生子’摸摸骨!看看她还能活多久?”那瞎子浑浊的眼白翻动着,枯瘦如柴的手迟疑地伸了过来,指尖冰冷如蛇信。当他布满厚茧的手指触碰到我的头骨,特别是抚过额角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那张布满褶皱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连地上的破碗和竹板都顾不上拿,惊惶地摸索着,跌跌撞撞地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他绊倒在田埂上,滚了一身泥,爬起来更加没命地狂奔,嘶哑变调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如同诅咒:“棺生子!活不过十岁!活不过十岁啊——!”那凄厉的尾音在空旷的田野上盘旋,也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楔进了每一个听闻此事的村民心里。活不过十岁!这预言如同一道冰冷的判决,迅速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也点燃了人们心中积压已久的恐惧和恶意。那些目光,不再是躲避和厌恶,而是变成了一种等待,一种压抑着兴奋的、对“灾祸终结”的期盼。芸娘把我搂得更紧,她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却咬着牙,一遍遍在我耳边低语:“别听!囡囡别怕!都是胡说的!有娘在!”她枯槁的手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我单薄的肩胛里,仿佛想用自己的身躯为我筑起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十岁生辰,近了。

那并非喜庆,而是悬在头顶、寒光凛冽的铡刀。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焦灼,无声的窥伺目光从门缝窗隙钻进来,黏腻沉重。芸娘早早熄了灯,我们蜷缩在土炕角落,黑暗中唯有彼此急促心跳与窗外夜风呜咽。她粗糙的手一遍遍摩挲我的发顶,力道带着孤注一掷的安抚,声音却如风中残烛般断续:“囡囡……莫怕……你爹托梦给我……会护着你……他会的……”那“托梦”二字,虚弱得像一片随时会碎的枯叶。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犬吠,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汇成一片躁动不安的狂潮!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杂乱而急促,如同闷雷碾过地面,朝着茅屋的方向汹涌而来!

“来了!”芸娘的声音骤然绷紧,带着一种绝望的了然。她猛地将我往炕角最黑暗的深处塞去,用破旧的棉被死死盖住我,只留一道狭窄缝隙供我呼吸和窥视。她的动作快得惊人,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转身扑向那扇单薄的柴门,用肩膀死死抵住。

“砰!”一声巨响,门板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外面是无数晃动的火把,橘红色的光跳跃着,将扭曲的人影投在窗纸上,如同群魔乱舞。粗野的咆哮、愤怒的诅咒、恐惧的尖叫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

“妖孽!滚出来!”

“烧死她!烧死这个灾星!还村子太平!”

“算命的说了!过了今晚她就该死了!别让她再祸害人!”

“芸娘!你护着这煞星,就是跟我们全村人作对!滚开!”

又是更猛烈的撞击!“哐当!”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一道缝隙!火光和几张因愤怒、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从缝隙里挤了进来,狰狞如同地狱恶鬼。

“不——!”芸娘凄厉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死死顶住门板,瘦弱的身躯在巨大的推力下剧烈摇晃。门外传来一声凶狠的咒骂:“不识好歹的老虔婆!”一只粗壮的手臂猛地从门缝里伸入,抓住芸娘的头发,狠狠向外一拽!

“啊——!”芸娘痛呼一声,整个人被那股蛮力拖得向前扑倒,重重摔在门槛外的泥地上!

“娘——!”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冲口而出,本能地掀开被子就要扑过去。

“别出来!囡囡别动!”芸娘趴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满污泥,嘴角甚至渗出血丝,却死死盯着我藏身的角落,眼神是近乎燃烧的哀求。

门彻底被撞开了。汹涌的火光和人潮瞬间涌入这狭小的空间,刺目的光芒让我几乎睁不开眼。浓烈的松脂味、汗臭味和一种名为“毁灭”的狂热气息扑面而来。男人们红着眼睛,粗暴地将哭喊挣扎的芸娘拖拽到院子角落,像丢弃一件碍事的垃圾。几个妇人抱来了大捆大捆的干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残忍,迅速堆垒在茅屋四周,动作麻利得令人心寒。

“点火!快!时辰要到了!烧死她!”有人歇斯底里地吼叫,声音因激动而劈裂。

“烧死棺生子!永绝后患!”

火把被高高举起。我蜷缩在冰冷的炕角,透过那条缝隙,清晰地看到那跳动的火焰,离堆在墙根的干柴越来越近。炽热的气息仿佛已经舔舐到我的皮肤。芸娘在院子角落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一次次试图扑过来,又一次次被粗暴地推搡回去。她绝望的哭喊刺穿喧嚣:“我的囡囡啊——!你们作孽啊——!”那声音像钝刀子,一刀刀割在我心上。

就在那火把即将触碰到干柴的一刹那——“呱——!”一声极其嘹亮、极其刺耳的鸦啼,如同裂帛,猛地撕破了夜空!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那声音汇聚成一片狂暴的声浪,从四面八方、从九天之上,如同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鸦啼惊呆了,举着火把的手僵在半空,惊恐地抬头望去。

天空,消失了。不是黑夜,而是被一种纯粹、厚重、令人窒息的“黑”所覆盖。那是无数只乌鸦!成千上万,数不胜数!它们拍打着翅膀,遮蔽了月光,遮蔽了星光,遮蔽了整个天穹!翅膀扇动带起的狂风呼啸着卷过地面,刮得人站立不稳,火把疯狂摇曳,火星四溅。那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鸦群,如同倒悬的、翻滚的黑色海洋,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威压,悍然降临!

“天……天谴啊!”有人失声尖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几乎是鸦群遮蔽天日的同时,没有任何征兆,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决堤,狂暴地砸落下来!不是雨,是倾盆的瀑布!冰冷、沉重、密集!瞬间浇透了所有人的衣衫,浇灭了他们手中狂舞的火把,发出“嗤嗤”的绝望哀鸣,腾起刺鼻的白烟。堆在茅屋周围的干柴,刚刚腾起的一点贪婪火苗,被这狂暴的雨幕瞬间摁死,只剩下一缕缕狼狈的青烟。

“火……火灭了!”举着火把的人看着手中焦黑的木棍,茫然失措。

“这雨……这乌鸦……妖法!是妖法!”恐惧瞬间压倒了狂热,人群开始慌乱地后退,互相推挤踩踏,哭爹喊娘。

更大的轰鸣声从村外传来,盖过了暴雨的喧嚣!那声音沉闷、雄浑,如同大地在痛苦地咆哮——是河水!上游的山洪爆发了!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断木,如同发狂的巨龙,冲垮了河堤,以摧枯拉朽之势,咆哮着灌入村子低洼的田地,直奔村后的坟岗!

“发大水了!快跑啊!”求生的本能瞬间取代了除魔的狂热。村民们丢下棍棒,丢下被踩倒的同伴,如同没头的苍蝇般尖叫着四散奔逃,只想远离这如同末日降临的景象。

我蜷缩在炕角,冰冷的雨水从屋顶的破洞和震裂的墙壁缝隙里灌进来,打得我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外面是疯狂的暴雨、震天的鸦啼、洪水的咆哮、人群的哭喊,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猛烈、如同巨锤擂击的震动传来!不是洪水冲击房屋,而是来自地下深处!整个地面都在剧烈摇晃!炕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村后坟岗方向传来,仿佛大地被生生撕裂!紧接着,是木材断裂、泥土崩塌的恐怖声响。

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仿佛冥冥中有种无法抗拒的召唤。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湿透的棉被,踉踉跄跄地爬下土炕,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摇摇欲坠的茅屋,冲进狂暴的雨幕和混乱的黑暗中。芸娘嘶哑的呼喊被风雨声撕碎:“囡囡!回来——!”

我不管不顾,凭着直觉,朝着洪水奔涌、巨响传来的方向跑去。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泥浆没过脚踝。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后那片被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坟岗时,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瞬间冻结!

父亲的坟——那个小小的、早已被荒草覆盖的土包,被汹涌的洪水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浑浊的水流正疯狂地从豁口里涌出。而就在豁口处,在翻卷的黄浊泥水中,一具黑沉沉的棺木,竟被汹涌的水流硬生生地推挤了出来!它像一艘来自幽冥的船,裹挟着泥沙,随着湍急的水流,沉重地、缓缓地,朝着我站立的方向漂移过来!

“哐……哐……哐……”棺木撞击着水中的石块和树根,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声响。浑浊的水流冲刷着棺盖,那上面沾满了深色的泥浆和……一些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斑驳痕迹。它最终被几块凸起的石头卡住,稳稳地停在了离我不到三步远的浅水洼里。

雨水冲刷着棺盖,发出噼啪的声响。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具突兀出现的棺木和如注的暴雨。我僵立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眼睛死死盯着那具散发着死亡与新土气息的棺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木材断裂声响起。

紧接着,那沉重的、钉满了长钉的棺盖,竟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从内部猛地推开!它先是向上拱起一道缝隙,然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轰然向侧面滑开了一大半!浑浊的泥水立刻灌了进去。

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惨白闪电,我看到了棺木内部。

一副穿着早已朽烂寿衣的白骨,静静地躺在里面。颅骨微微侧向我的方向,空洞的眼窝仿佛在凝视。而在那白骨嶙峋的指骨间,赫然紧紧攥着一枚东西!它被泥水浸染,却依然在闪电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点温润而诡异的微光——那是一枚玉佩!一枚雕工熟悉的、边缘带着独特云纹的玉佩!

更让我浑身血液倒流的是,那白骨的手臂,并非随意摆放。它僵硬地抬起,一根枯白的手指骨,如同生前最后的指控,森然指向一个方向——越过混乱奔逃的人群,越过翻涌的洪水,越过惊惶失措的芸娘……直直地、不偏不倚地,指向了缩在人群最后方、一个正试图悄悄溜走的佝偻身影!

是管家张全福!他那张惯于堆满谦卑笑容的老脸,此刻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惨白如鬼。他死死盯着棺木中那根指向他的白骨手指,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腿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当他的目光与棺木中那空洞的眼窝“对视”的瞬间,他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叫:“不——!不是我!不是我啊老爷——!”

这声绝望的惨叫,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所有慌乱奔逃的村民都停下了脚步,惊骇欲绝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张全福身上,又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具敞开的棺木,看向那具指证的白骨,最后,落在我身上。

闪电撕裂夜幕,照亮了张全福脸上每一道因恐惧而扭曲的褶皱。他像被抽去了骨头,扑通一声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浑浊的泥浆溅了满脸满身。他手指着那具森然指证他的棺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神涣散,充满了被厉鬼索命的极致惊骇。

“是……是他!是张管家!”一个惊恐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死寂。

“老天爷!棺材……棺材里的老爷在指他!”

“玉佩!那玉佩是老爷从不离身的!当年下葬时我亲眼看着放进去的!”

“他刚才喊什么?‘不是我’?难道……”

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汹涌的浪潮,恐惧迅速转化成了被愚弄的愤怒。所有刚才还举着火把要烧死我的目光,此刻全都变成了冰冷的刀子,狠狠剜向泥水中抖成一团的张全福。

“说!怎么回事!”一个壮汉红着眼冲过去,一把揪住张全福湿透的衣领,将他像破麻袋一样从泥水里提了起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老爷的骨头为什么指着你?!当年夫人……”

“夫人……夫人她……”张全福涕泪横流,浑身筛糠,语无伦次,“老爷……老爷是急病……夫人她……她当时还有气啊!还有气啊!”他猛地指向那具敞开的棺材,声嘶力竭,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是老爷!是老爷让我……让我……”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绝望的嗬嗬声。

芸娘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踉跄着冲到棺木边。她扑在棺沿,借着惨白的电光,死死盯着棺内那副白骨。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些腐朽的衣物,扫过那些骨骼的细节,最终,落在了那紧握玉佩的指骨旁边——几根同样细小的、早已发黑碎裂的指骨!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属于我那未及睁眼看看这世界就被钉死在棺中的母亲的!

“是他……是这个黑了心的豺狼!”芸娘猛地抬头,枯槁的脸上泪水和雨水交织,那双总是温顺沉默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刻骨的恨意,她指着张全福,声音嘶哑却穿透雨幕,“当年老爷急病去了,夫人哀恸过度动了胎气早产,力竭昏死!是他!是这个畜生!他说夫人也断了气,怕棺生子不祥,要……要尽快钉棺入土!是他亲手……亲手把还有一丝气息的夫人……钉进了这棺材里啊!连带着……连带着刚出生的囡囡!”她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村民的心上。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天杀的!活钉人啊!”

“难怪……难怪这棺木被冲出来……是老爷夫人死不瞑目啊!”

“张全福!你这个畜生!枉老爷那么信任你!”

“打死他!给老爷夫人偿命!”

积压的恐惧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转化成了滔天的怒火。村民们怒吼着,如同愤怒的潮水般涌向瘫软在地的张全福。拳脚、棍棒、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张全福的惨叫声瞬间被淹没在愤怒的咆哮和暴雨的轰鸣中。

我站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眼前这混乱而血腥的一幕。雨水冲刷着我的脸,却冲不掉眼前那副敞开的棺木和里面森然指证的白骨。母亲的指骨……原来就在父亲身边,在黑暗中,在冰冷的棺木里,无声无息地陪了我十年。

芸娘跌跌撞撞地扑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死死搂在怀里。她的身体冰冷,却在剧烈地颤抖,分不清是寒冷还是后怕的余悸。“囡囡……囡囡……”她一遍遍唤着,声音破碎不堪,“你爹娘……给你讨回公道了……讨回公道了……”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我的颈窝。

喧嚣咒骂声、拳脚声、暴雨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在我耳边模糊、远去。芸娘枯瘦却紧箍的手臂,是这片混乱汪洋中唯一真实的浮木。我僵硬地被她抱着,视线却无法从那具敞开的棺木上移开。浑浊的泥水灌进去,浸泡着森森白骨,浸泡着那枚被枯指紧握的玉佩,也浸泡着旁边那几根细小的、属于我母亲的指骨。十年黑暗,十年窒息,原来我最初感受到的温暖,是母亲垂死时最后一丝体温,而最初的冰冷,是父亲棺木的触感。

“天爷开眼啊!”人群中爆发出哭嚎,不知是为枉死的老爷夫人,还是为被愚弄的十年恐惧。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看!乌鸦!乌鸦散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遮蔽天穹的厚重鸦群,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开。暴雨依旧倾盆,但天空露出了铅灰色的底色。那些盘旋的黑色身影,如同完成使命的幽灵,正无声地朝着四面八方的山林飞去,融入沉沉的雨幕,消失无踪。它们来得狂暴,去得也突兀,只留下满地凌乱的黑羽,在泥泞中被雨水冲刷、踩踏。

人群的焦点,已完全集中在泥泞中那个不成人形的躯体上。张全福蜷缩着,像一滩烂泥,身上糊满了泥浆和血污,偶尔抽搐一下,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愤怒的村民似乎也打累了,喘息着,围着他,目光复杂,有痛恨,有后怕,更多的是茫然——十年的恐惧,原来根植于如此一场骇人听闻的谋杀。

“不能让他就这么便宜死了!”有人喘着粗气喊道,“绑起来!等天亮了送官!让官老爷剐了他!”

几个汉子找来绳索,七手八脚地将奄奄一息的张全福捆了个结实,拖死狗一样拖到旁边一棵被洪水冲倒的大树旁拴住。

雨势渐渐小了,从倾盆变成了连绵的冷雨。洪水仍在村中低洼处咆哮,但冲毁坟岗的那股浊流势头已缓。父亲的棺木半浸在泥水里,敞着盖,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触目惊心地横亘在众人眼前。

“老爷夫人……得重新安葬……”一个年长的村民看着那棺木,声音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对对!得好好安葬!”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他们开始自发地清理棺木周围的淤泥杂物,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赎罪般的虔诚。没人再看我,那些曾经淬毒的目光,此刻只剩下闪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芸娘搂着我,退到稍远一点稍干些的高地。她脱下自己湿透的外衣,拧了拧,勉强裹住我湿透冰冷的身子,自己却冷得牙齿咯咯作响。她望着那些忙碌的村民,望着那具棺木,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她低下头,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异常平静地说:“囡囡,这村子……我们待不下去了。”

我依偎在她怀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坟岗,扫过被拴在树下、只剩半口气的张全福,扫过那些忙碌而陌生的背影,最后落回那具敞开的棺木。心中没有释然,没有怨恨,只有一片被暴雨冲刷后的、冰冷的空旷。这里,从来就不是我的家。

天光在连绵雨幕中艰难地透出灰白时,村民们已经合力将棺木清理出来。他们找来了干燥的木料和绳索,准备将棺木暂时抬到祠堂安放,待洪水退去、择吉日重新下葬。

芸娘牵起我的手,冰凉粗糙的掌心包裹着我的手指。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去拿茅屋里那点可怜的、早已被雨水浸泡的家当。她只是拉着我,转过身,踩着冰冷的泥泞,朝着村外那条被洪水冲刷得面目全非的山路走去。

脚步沉重,每一步都陷在冰冷的泥浆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雨丝落在脸上,冰冷依旧。身后是村民们的低语和棺木移动的沉重摩擦声,越来越远。张全福那不成调的微弱呻吟,也被彻底抛在了身后。

山路泥泞蜿蜒,像一条冰冷的灰色带子,引向未知的山外。芸娘的手始终紧紧攥着我,传递着一种无声的、也是唯一的暖意。我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浆的赤脚,一步,又一步。

就在这时,胸口贴肉的地方,忽然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意。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伸手探进湿透的衣襟里摸索。指尖触到一片柔软的东西——是羽毛。一片乌黑油亮的乌鸦羽毛,不知何时沾在了我的里衣上,没有被雨水完全打湿。

我轻轻将它拈了出来。那片小小的黑羽躺在掌心,在灰白的天光下,边缘泛着一圈幽暗的、难以言喻的微光。掌心那点暖意,似乎正是来自它。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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