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把扫帚靠在墙边,铁皮柜的锁咔哒一声合上。她抬头时看见王秀莲还站在货架前,手里捏着个空糖罐,正用抹布来回擦。那罐子早干净了,她还在擦。
柜台上的新账本摊开了一角,王秀莲的目光时不时飘过去,嘴唇动了动,又没出声。
林晚走过去,从铁皮柜里取出一本薄册子。封皮是蓝格纸自己糊的,边角有些毛糙。“妈,您要是不嫌累,来学记个流水?”
王秀莲手一抖,糖罐差点掉地上。她赶紧放下,搓了搓手。“我……我能行?”
“咋不行。”林晚把册子放桌上,“今天卖了多少冰棍,收了几笔钱,一笔一笔写清楚就行。字丑点不怕,别记混了。”
王秀莲盯着那本子,像是看一块烫手的烙饼。她慢慢伸手,摸了摸封面,又缩回来。“我要是记错了,耽误生意咋办?”
“错不了多少。”林晚抽出一支笔塞她手里,“真错了,咱俩一起对。账本又不是刻在石头上,还能改。”
王秀莲这才坐下。椅子吱呀响了一声。她握笔的手有点抖,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字:“入进:三毛五。”
林晚看了一眼。“是‘收入’,不是‘入进’。”
“哦,收入。”王秀莲划掉重写,笔画用力,纸都戳破了。
“慢点写,没人催你。”林晚递过一张新纸,“先记上午那笔。张婶买半斤话梅糖,给了一块钱,找她六毛五,对吧?”
“对。”王秀莲低头算,“一块减六毛五……不对,是一块减三毛五?”
“是减三毛五。”林晚拿手指点着桌面,“一块钱,扣掉货款三毛五,剩下六毛五是找零。你记收入的时候,只记实收的三毛五就行。”
王秀莲嘴里念叨着,重新写。这次写得慢,但没再错。
下午人少,林晚接了两笔小买卖。一次卖五分钱盐,一次卖两毛钱洗衣粉。她做完就喊王秀莲:“来,记一下。”
王秀莲起身,走到柜台边,看着林晚收钱、找零,手忙脚乱翻开本子。“卖盐……收五分?”
“对,写‘盐 0.05元’,后面标个‘现’字,说明是现金交易。”
“现……”王秀莲写完,抬头问,“要是赊账呢?”
“现在不赊。”林晚说,“以后要赊,就写‘欠’,再写人名。不过目前一个都不让赊。”
王秀莲点点头,在本子上画了个小横线,隔开两笔账。
太阳偏西,光从门缝斜进来,照在账本上。王秀莲坐在角落的小木桌前,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手指顺着数字一行行往下挪。
“今天总共收了多少钱?”林晚问。
王秀莲翻了三页,嘴里数着:“冰棍卖了八根,一根两分,一毛六;糖卖了四包,一包三分,一毛二;盐两份,一分钱;洗衣粉一瓶,两毛……”她掰着手指,“加起来……五毛九?”
“差一分。”林晚提示,“你漏了早上那瓶果冻,五分钱。”
“哎!”王秀莲拍了下脑门,“瞧我这记性。”赶紧补上。
林晚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王秀莲把最后一笔补完,长出一口气。她合上本子,双手压在上面,像是怕它飞了似的。过了会儿,低声说:“我这辈子,就没碰过账本。当年家里穷,连秤都怕用错,更别说记数了。”
林晚正在清点明日进货单,听见这话,手停了一下。
“现在不一样了。”她说,“您能学会,就是本事。这家店,往后少不了您帮忙。”
王秀莲抬起头,眼睛有点湿。“我不是想白拿工钱。我是……是觉得,这是自家的事。”
林晚没接话,转身从货架底下拿出个小木箱,打开,里面是几支新笔和一叠复写纸。“以后您每天记一笔,我就放心多啦。”
王秀莲接过纸,仔细叠好塞进衣兜。她重新打开账本,从头看了一遍自己写的字。有涂改,有歪斜,但每一笔都认真。
“明天我还来。”她说。
“嗯。”林晚应了声,低头继续写清单,“明早第一批货八点到,您要是来得早,先把昨天的流水核一遍。”
“核账?”王秀莲紧张了,“我能核明白吗?”
“能。”林晚抬头,“眼到、手到、心到。数一遍,再数一遍。不对就问我。咱俩一块干,不怕出错。”
王秀莲深吸一口气,把账本抱在怀里,像是护着什么宝贝。
店里安静下来。电子秤通着电,嗡鸣声一直没停。货架上的糖罐反着光,冰棍箱盖扣得严实,价目表贴得整整齐齐。
林晚写完最后一项,笔帽咔地扣上。她抬头看了眼王秀莲,见她还在低头默念数字,嘴皮微动,像在背书。
“您累了吧?”林晚问。
“不累。”王秀莲摇头,“我再理一遍。”
林晚没再说什么,起身去检查日化区的货品。她蹲下身,一排排核对香皂、牙膏的库存,嘴里轻声报数。
王秀莲突然叫她:“晚啊!”
“咋了?”
“这里……这笔账,是不是写反了?”她指着本子上一行,“洗衣粉是两毛,我写成两块了?”
林晚走过去看了一眼。“是写错了。不过没关系,发现了就改。”
“我……我咋这么笨。”王秀莲急得脸红,“刚学会就出岔子。”
“谁还没个错。”林晚拿笔划掉,“你看,划掉重写就行。账本不怕改,就怕瞒着不报。”
王秀莲点点头,手却还在抖。
林晚把笔递回去。“你再写一遍。”
王秀莲深吸一口气,重新写下:洗衣粉 0.20元 现。
这一回,字迹稳了些。
林晚回到柜台,打开进货登记簿,开始对照今日销售数据。她一边算,一边随口问:“您以前在家,管不管钱?”
“管啥钱。”王秀莲苦笑,“老头子在时,钱都揣他兜里。他走了,俺娘俩守着两亩地,收了粮交公粮,剩的换油盐。哪有账可记。”
“那现在呢?”
“现在……”王秀莲顿了顿,“我觉得,这账本,比存折还金贵。一笔一笔写着,日子就看得见了。”
林晚手里的笔停了一瞬。
她没抬头,只轻轻说了句:“那咱们,天天记。”
王秀莲嗯了一声,低头继续核账。她的手指慢慢滑过每一行数字,嘴里跟着念:“收入……支出……结余……”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屋里的灯亮着,昏黄的光罩在两人身上。林晚在写明日的补货单,王秀莲在反复检查今天的流水。
账本摊开着,数字一栏清晰,没有遗漏。
林晚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快七点了。她合上进货单,正准备开口,王秀莲忽然抬起头。
“晚啊,明天……我能早点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