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很安静。
陈副部长脸上温和的笑容,配上他身上那股冷静的、金属质感的蓝色气运,本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苏晨的目光,却被办公桌角落里的那套紫砂器物牢牢吸住了。
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茶宠,旁边是一个无论是器型、泥料还是色泽,都与钱卫国那个宝贝杯子别无二致的紫砂杯。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是两个无声的证人,诉说着某种不言自明的故事。
苏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个初入机关、面对大领导时应有的,混合着恭敬与局促的标准模样。
陈副部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随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和亲切。
“怎么,小苏对茶具也有研究?”
这是一个极佳的开场白,自然而然地拉近了距离,又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考校。
苏晨立刻站直了身体,像是上课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脸上带着几分认真和诚实:“报告陈部长,我没有研究。”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让陈副部长准备好的下一句“那你说说看”直接卡在了喉咙里。
苏晨仿佛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停顿,继续用他那特有的、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只是觉得这个杯子,和我们钱科长办公室的那个很像。钱科长很爱护他的杯子,每天都要自己亲手洗。”
这番话,说得极其巧妙。
它既回答了陈副部长的问题,又展示了一个秘书人员应有的观察力。更重要的是,他把重点放在了“钱科长爱护杯子”这个无伤大雅的细节上,而不是杯子本身。这就像一个孩子在说“我们老师的红领巾和校长的一样红”,天真,纯粹,不带任何刺探的意味。
陈副部长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他端起那个杯子,轻轻摩挲着:“我跟老钱是多年的朋友了,这点爱好,倒是很一致。”
他点到为止,一句“多年的朋友”,便将他和钱卫国的关系定了性,也解释了杯子雷同的原因。同时,这也是一种隐晦的展示,告诉苏晨,钱卫国是他的人。
苏晨的脸上适时地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点头,没再接话。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等待领导训话的标准姿态。
陈副部长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正式进入了主题:“我叫你来,是想看看你。年轻人,有冲劲,这是好事。周秘书长很看好你啊。”
“谢谢部长关心!”苏晨立刻应声,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我一定努力工作,严格遵守单位的各项规章制度,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又是这种标准得像从教科书里抄下来的回答。
陈副部长感觉自己像在对一个程序下达指令,得到的是一串精准无误、却毫无感情的代码。他准备好的一系列拉家常、谈理想的话术,在这种“格式化”的回答面前,显得有些多余。
他只好笑了笑,摆摆手:“呵呵,不要那么紧张。你的档案我看过了,很优秀。以后在工作上有什么想法,或者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聊聊。”
来了。
这是最关键的一句。这是一个邀请,一个建立私人渠道的许诺。只要苏晨点头,说一句“那就先谢谢陈部长了”,那么这条线,就算搭上了。
苏晨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激动和感激的、恰到好处的神情。他甚至微微欠了欠身,仿佛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感动得不知所措。
“太感谢陈部长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真挚,“不过,我们单位有工作汇报制度。我如果遇到困难,应该先向钱科长汇报,再由钱科长向您和周秘书长汇报。我不能越级汇报,这是纪律。”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陈副部长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
他看着苏晨那张写满了“纪律”、“规矩”、“程序”的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越级汇报是纪律问题?
这话说得没错,但官场上,谁不知道真正的“人情”和“关系”,恰恰就是建立在打破这种常规“纪律”之上的?
这个年轻人,是真的不懂,还是在用这种最“正确”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拒绝?
陈副部长再次端详起眼前的苏晨。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神清澈,坐姿端正,身上那股子还没被官场油滑气浸染的青涩,不似作伪。
或许……是真的太“正”了?
想到这里,陈副G部长心中反倒松了口气。一个绝对遵守规则的人,虽然不好拉拢,但同样意味着他不会轻易倒向别的派系。只要他是块好材料,花点时间打磨,总能为己所用。
“说得好!”陈副部长忽然抚掌一笑,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欣赏起来,“小苏,你这个思想觉悟很高嘛!现在很多年轻人,总想着走捷径,却忘了规矩才是立身之本。你很好,非常好!”
他这是在顺着苏晨的话,把刚才的尴尬局面,转化为对苏晨“守规矩”的表扬,以此来化解僵局,并重新占据谈话的主导权。
“周秘书长把你放在综合二科,看来是用心良苦啊。”陈副部长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提到了周鸿途。
苏晨的心头,警铃大作。
他知道,真正的试探,现在才开始。
他继续维持着那副谦逊的姿态:“周秘书长高瞻远瞩,他的安排一定有深意。我刚来,能做的就是多听、多看、多学,踏踏实实做好钱科长交代的每一项工作。”
他绝口不提自己揣摩周鸿途的意图,而是把一切都归结于“执行”,把自己牢牢地钉在了一个“基层执行者”的位置上。
陈副部长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苏晨。
“这是我以前写的一点关于公文写作的心得,闲暇时可以翻翻,或许对你有帮助。”
苏晨连忙起身,双手接过,书是烫金的封面——《应用写作的逻辑与艺术》。
“谢谢陈部长!我一定认真学习!”
陈副部长摆了摆手:“好了,你去忙吧。记住我刚才的话,有困难,按程序来是对的,但程序之外,也要懂得变通。”
这是最后的点拨,也是最后的拉拢。
“是,我记住了。”苏晨再次躬身,然后拿着书,退出了办公室。
厚重的红木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那位“蓝色”派系核心人物的审视目光。
苏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心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封面上,作者的名字赫然在列:陈海平。
他快步走下楼,直到重新沐浴在阳光下,那种被审视、被评估的压力才稍稍减退。
他没有立刻回办公室,而是在大院的林荫道上,慢慢走着。
脑海里,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如同电影快放般闪过。
李月的“示好陷阱”,钱卫国的“暗棋”身份,陈部长的“拉拢”与“点拨”……
一张巨大的、由不同颜色气运交织而成的派系网络,在他眼前变得无比清晰。
发改委张主任的“蓝色”,市府办刘主任的“橙色”,建投集团王总的“金色”……这些色彩鲜明的派系,如同几头巨大的猛兽,在这座名为“南州市”的森林里,彼此对峙,划分着各自的领地。
而钱卫国,就是“蓝色”派系安插在周鸿途身边的一颗钉子。
李月,则是这颗钉子用来撬动新人的“触手”。
那么,周鸿途呢?
苏晨的脚步,猛地一顿。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颠覆性的念头,从他的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周鸿途,这位市委大管家,他不知道钱卫国的身份吗?
不可能。
以周鸿途在市委办经营多年的根基,综合二科科长的底细,他不可能不清楚。
既然清楚,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这个刚刚表现出“可用性”的新人,放在一枚“敌方”的暗棋手下?
这不合常理!
除非……
苏晨的瞳孔,骤然收缩。
周鸿途是故意的!
他把自己这条“鲶鱼”,扔进了钱卫国这个看似平静的鱼缸里。
他又让自己去给刘主任、张主任、王总送文件,让自己亲自去感受那些不同颜色的派系气运。
他不是在培养自己,也不是在考察自己。
他是在用自己,去搅动这潭水!
周鸿途,他谁的队也不站。他要的,是所有派系之间的“平衡”!
就像一个高明的牧羊人,他不会允许任何一只头羊长得过于强壮,也不会让羊群完全没有竞争。他会时而敲打这只,时而扶持那只,让整个羊群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动态的平衡之中。
只有这样,他这个“牧羊人”的位置,才能坐得最稳!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藤蔓般疯狂滋生,瞬间占据了苏晨的整个大脑。他之前对周鸿途的所有认知,在这一刻,被全盘推翻。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里,系统的提示音,不带任何感情地响起。
【叮!正在基于新的逻辑链,重新评估目标人物:周鸿途。】
【气运分析:目标气运并非单一色彩。其核心呈现一种无色透明的状态,但在其边缘,不断与周围的“蓝色”、“橙色”、“金色”等派系气运接触。】
【接触瞬间,目标气运会模拟对方色彩,形成一道极薄的缓冲层,同时其无色核心会释放出一种中和性力量,使对方的派系气运变得惰性、稳定。】
【综合判定:该气运模式为极其罕见的“调和之色”。其本质为——平衡!】
苏晨僵立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比冬日的寒风更加刺骨,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终于看懂了。
这才是周鸿途真正的面目。
他不是棋手,也不是棋子。
他是这座权力森林的“生态调节者”。
他维持着这里的平衡,也享受着平衡带给他的、至高无上的隐形权力。
苏晨苦笑一声。自己沾沾自喜,以为看透了棋局,闹了半天,自己才是那颗被用来维持棋局平衡的、最关键的、也是最危险的棋子。
他正心神激荡,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一看,是一条短信,陌生的号码。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五个字。
“书,第九十八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