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岔路口,夜风带着田野里草木的潮气,吹得人领口发凉。
周正国夹着烟,被沈铭那句没头没尾的“抓鬼”搞得一头雾水。他眯着眼,借着远处透来的微光打量着沈铭,这位年轻的县委办副主任,行事风格总是出人意料。
“沈主任,你跟我交个底,到底是什么鬼?是杀人犯还是抢劫犯?你这神神秘秘的,我心里没底,这枪都不敢随便往外掏。”周正国拍了拍自己腰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沈铭没笑,他看着远处工业园区的方向,那里几座高大的烟囱在夜色中像沉默的巨人,吐出的白烟与云层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比杀人犯更可怕。”沈铭的声音很沉,“杀人犯杀的是一个人,而这些‘鬼’,杀的是一条河,是几十万人的活路。”
他转过头,看着周正国:“周局,你听说过排污的‘暗管’吗?它们就像附在工厂身上的寄生血管,白天藏在地下,一到半夜,就把那些五颜六色的毒水,偷偷灌进清河的身体里。这些,就是我们要抓的‘鬼’。”
周正国脸上的那点轻松瞬间消失了,他把剩下半截烟狠狠丢在地上,用脚碾灭。作为土生土长的清河人,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环保局年年报告说水质达标,原来都是在玩这种瞒天过海的把戏。
“他妈的,这帮断子绝孙的玩意儿!”周正国低声骂了一句,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行!沈主任,你说怎么干,我老周今天就陪你当一回摸金校尉,把这些‘鬼’的洞给它掏了!”
“掏洞不难,难的是掏了洞之后。”沈铭重新坐回车里,发动了汽车。
帕萨特和警用越野车一前一后,关掉大灯,借着月光,像两只蛰伏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向着工业园区的方向摸去。
周正国说得轻巧,但沈铭心里清楚,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简单。红星造纸厂、华泰化工厂,哪一个不是县里的纳税大户?哪一个背后没有人撑腰?找到暗管,只是拿到了捅马蜂窝的棍子,可怎么捅,捅了之后如何应对那群被惊动的马蜂,才是真正的考验。
车轮压过碎石路,发出细微的声响。沈铭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必须找到一条万无一失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意识沉入那片熟悉的虚无空间。
【当前事件:清河县环保问题日益突出。是否开启模拟?】
“开启模拟。目标:彻底解决清河县工业污染问题。”
【模拟开启……】
【方案一:常规路线。】
【你与周正国连夜行动,成功在华泰化工厂附近的一处废弃河滩,找到了一个伪装成泄洪口的排污暗管。恶臭的红褐色工业废水正汩汩地涌入清河。周正国当场取证,并用执法记录仪拍下了一切。】
【第二天一早,你将完整的证据材料呈报给县委书记赵长东。赵长东震怒,当即指示县环保局成立专案组,严肃查处。】
【环保局长马德兴接到指示,表面上雷厉风行,暗地里却第一时间将消息透露给了华泰化工厂。】
【当天下午,当你和调查组到达现场时,那个排污口已经被水泥连夜封死,周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化工厂负责人一脸无辜,表示这是历史遗留的废弃管道,并反咬一口,声称有人恶意栽赃,企图破坏清河县的营商环境。】
【与此同时,数百名化工厂工人聚集在县政府门口,拉起横幅,抗议政府“无端打压良心企业”,要求“保住饭碗”。】
【事件陷入僵局。你的调查因为缺乏新的证据而无法推进,反而因为引发“群体性事件”而遭到批评。】
【结局:调查不了了之。华泰化工厂缴纳了一笔象征性的罚款,污染依旧。你被认为行事鲁莽,在县委的威信受到影响。】
【模拟评价:F。愚蠢的正直。】
看着屏幕上那刺眼的“F”,沈铭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指望马德兴那样的蛀虫去查案,无异于让黄鼠狼去看鸡窝。
“更换方案。”
【方案二:雷霆路线。】
【你与周正国找到排污暗管后,没有声张。你绕过环保局,直接将证据交给了县纪委,并向赵长东书记建议,由纪委和公安局组成联合调查组,对环保局和涉事企业进行突击检查。】
【赵长东采纳了你的建议。第二天凌晨,联合调查组从天而降,当场查封了华泰化工厂的生产车间和排污系统,并控制了工厂负责人和环保局长马德兴。】
【铁证如山,马德兴和工厂负责人的心理防线迅速崩溃,交代了长期以来官商勾结,伪造监测数据,偷排污水的犯罪事实。】
【然而,就在你以为大功告成时,意想不到的阻力出现了。主管工业的副县长和工业园区所在的城关镇,联合向县委提交报告,称华泰化工厂是县里的重点招商引资项目,也是城关镇的财政支柱,一旦关停,不仅会造成数亿元的经济损失和上千人失业,更会严重影响县里的招商引资信誉。】
【他们建议,从“维护经济发展大局和社会稳定”出发,对华泰化工厂“从轻处罚”,以“罚款整改”代替“关停彻查”。他们的提议,得到了县里不少干部的支持。】
【赵长东面临巨大压力。最终,在县委常委会上,经过激烈讨论,形成了折中方案:华泰化工厂停产整顿三个月,缴纳巨额罚款;马德兴被免职,但并未追究刑事责任。】
【结局:你赢了面子,却输了里子。污染的根源并未被彻底铲除,盘踞在清河县的“地方保护主义”展现了其强大的能量。三个月后,华泰化工厂换了个新厂长,污染变本加厉。】
【模拟评价:c。治标不治本。】
沈铭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看到了,在模拟的画面中,那位主管工业的副县长和城关镇的书记,在常委会上慷慨陈词,痛心疾首地陈述关停工厂的种种弊端。他们口口声声都是“经济大局”,是“民生就业”,仿佛他们才是真正为清河县未来着想的功臣,而主张严惩的自己,倒成了一个不顾大局、意气用事的莽夫。
这就是“地方保护主义”!
它不像贪腐那样面目可憎,反而常常披着“发展经济”的华丽外衣,用一个个亮眼的Gdp数字堵住所有人的嘴。你动它的企业,就是动它的财政,动它的政绩。它会用“稳定”和“发展”这两顶大帽子,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这条路,也走不通。
沈铭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敌人,不是一个工厂,一个局长,而是一张由利益织成的、盘根错节的大网。这张网,上连着某些县领导的政绩,下连着无数工人的饭碗,中间还缠绕着地方乡镇的财政命脉。
想凭一己之力撕开这张网,何其艰难。
“还有没有别的路?”沈铭在意识中问道。
【正在进行深度推演……】
【模拟器发现,‘地方保护主义’的根源在于现行的政绩考核体系。在以Gdp论英雄的环境下,环保必然要为经济让路。任何试图在现有框架内解决问题的方案,都将陷入与‘经济发展’的拉锯战,最终妥协。】
【你面对的,是一个系统性的死结。】
系统性的死结……
沈铭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这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的程序,无论你怎么挣扎,最终都会导向那个预设的结局。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模拟器的屏幕上,光芒一闪。
【检测到宿主面临系统性困局,正在尝试寻找破局奇点……】
【奇点搜寻中……】
【唯一的活路已锁定!】
沈铭的精神猛地一振。
【唯一的活路:环保问责,一票否决。】
【方案详解:绕开“是否关停工厂”的技术性博弈,直接将环保问题上升到政治路线问题。推动县委出台“环保一票否决制”的红头文件。在该制度下,任何地区、任何企业,一旦出现重大环保问题,其主要负责人和所在地党政主官,年度评优、提拔、晋升资格一票否决,并视情节严重程度,就地免职,严肃追责。】
【此方案的核心,不是与工厂博弈,而是与所有官员的‘乌纱帽’博弈。用最严厉的连带责任,强行扭转‘唯Gdp论’的政绩观,倒逼地方政府从‘保护伞’变成‘监管员’。】
【此路一出,你将不再是一个人战斗。全县所有干部的眼睛,都会变成最顶级的环保监察器。】
看着屏幕上那段闪着金光的文字,沈铭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好家伙!
这已经不是掀桌子了,这是要把所有赌徒赖以生存的赌场规则,都给彻底改了!
不跟你争论这盘是输是赢,而是直接告诉你,只要你敢出老千,我就剁了你的手,顺便把你老板的腿也打断。
这一招,太狠了,也太绝了!
“沈主任?沈主任?!”
周正国的声音将沈铭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这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工业园区外的一片小树林里。前方不远处,就是华泰化工厂高高的围墙,巨大的探照灯将厂区照得如同白昼。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周正国看着沈铭有些苍白的脸色,关心道。
“在想……怎么把这条蛇,连同它的蛇窟,一起端了。”沈铭熄了火,推开车门。
一股刺鼻的、混杂着硫化物和不知名化学药品的怪味,瞬间钻入鼻腔,熏得人头晕脑胀。
沈铭的视野中,【危机预警】系统早已红得发紫,不,是绿得发黑。那道代表着“生态崩溃”的暗绿色光柱,其源头,正是前方那片灯火通明的厂区。光柱是如此的浓郁,仿佛是一根巨大的毒桩,死死地钉在清河县的大地上,不断地吸取着这片土地的生机。
“走,我们先去踩点。”沈铭压下心中的震撼,对周正国说。
他的计划,在刚才那一瞬间,已经彻底改变。
今晚,他不是来抓“鬼”的。
他是来给那条盘踞的巨蟒,量一量尺寸,看看它的七寸,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