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铭从孙镇长的办公室出来,关上门的那一刻,门外走廊的喧嚣似乎才重新涌入耳朵。他手里捏着那份薄薄的、却签着孙镇长名字的方案,纸张的边缘被他捏得有些潮湿。
孙镇长最后那句“老子顶着”,像一团滚烫的火,至今还在他胸腔里烧着。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句话,这是一个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干部,押上自己全部声誉和安稳晚年的承诺。
他没有立刻回自己办公室,而是走到了走廊尽头的窗边。窗户的玻璃上蒙着一层薄灰,他伸出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划着。窗外,镇政府小院里的那棵老槐树,枝叶繁茂,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他兜里的那盒“中华”烟,硬邦邦地硌着大腿。他掏出来,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点燃。这烟,比他平时抽的五块钱一包的红梅要冲,光是闻着那股烟草的醇香,就让他有些晕眩。这晕眩里,有计划得逞的兴奋,更有前路未卜的巨大压力。
孙镇长是被他的那套“炸堤坝”的理论给说服了,那是一种破釜沉舟的豪情。但豪情过后,终将面对现实。三十万,对于青云镇的财政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这笔钱花出去,如果只是听个响,那他和孙镇长都会成为全县的笑话。
他必须给孙镇长,也给自己,一个更坚实的理由。一个超越了“兵行险着”的,足以支撑他们顶住未来所有压力的,坚不可摧的理由。
他在窗边站了很久,直到嘴里那根没点燃的烟被口水浸得发软,他才转身,重新敲响了孙镇长的办公室门。
“又怎么了?”孙镇长正拿着一份文件看得头大,见沈铭去而复返,语气里有些不耐烦,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显然也还没从刚才那个疯狂的决定中完全缓过劲来。
“镇长,关于钱的事,我想再跟您汇报一下,让您心里有个底。”沈铭没有坐下,而是从自己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抽出了另外几张纸。
这几张纸,与刚才那份充满煽动性的“凤凰计划”不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字和图表,全是他昨晚熬夜整理出来的。
“你看你这小子,我都签字了,你还怕我反悔不成?”孙镇长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戴上了老花镜。
“我不是怕您反悔,”沈铭将第一张纸递了过去,“我是想让您知道,我们花的这笔钱,不是赌博,而是投资。是青云镇目前最划算,也是回报率最高的一笔投资。”
孙镇长接过那张纸。纸上是一个简单的柱状图,标题是《近五年来青云镇30-40岁常住人口流失统计》。
“镇长您看,五年时间,我们镇这个年龄段的人口,净流失了三百二十七户。我做过抽样调查,其中有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家庭,给出的首要离镇原因,是‘为了孩子上学’。”
沈铭的手指点在那个不断下滑的柱状图上,声音沉稳而清晰:“三百多户,就是三百多个壮劳力,就是上千人的消费力。他们走了,带走的不仅仅是孩子,更是我们青云镇的未来。文旅项目搞起来了,谁来当服务员?谁来开饭馆?谁来当导游?难道全靠外聘吗?那我们本地的百姓,不就真成了给外地人看家护院的了吗?”
孙镇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沈铭说的这些,他有感觉,但从没像今天这样,被一个赤裸裸的数字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这感觉,就像身体一直有点不舒服,却总觉得是小毛病,直到一张诊断书拍在脸上,告诉你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沈铭又递上第二张纸。“这是我做的另一个测算。一个孩子,从小学到初中,九年时间。如果我们能把教育搞好,留住一个家庭。按照我们镇目前的平均收入水平,这个家庭九年内在本镇产生的消费,以及为本地经济创造的价值,最低估算在二十万元以上。”
“我们花三十万年薪请一个老师,哪怕他第一年只能影响十个原本要走的学生家庭,让他们选择留下来。从经济账上算,我们当年就回本了二百万。这还不算这些家庭未来十年、二十年能为青云镇带来的持续贡献。更不用说,一个优秀教师能带出一批优秀的学生,这些学生里,哪怕只有一个成才后愿意回报家乡,给我们带来的价值,都是无法估量的。”
“镇长,我们以前总觉得,修一条路,建一个厂,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但现在看来,留住人,培养人,才是最根本的。路修得再好,没人走,有什么用?厂建得再大,没工人,就是一堆废铁。教育,就是我们青云镇的‘地基’。地基不牢,我们现在搞的文旅项目,就是沙滩上盖楼,看着好看,风一吹就倒。”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孙镇长粗重的呼吸声。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沈铭的这番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青云镇积弊已久的病灶。
他之前同意,更多的是被沈铭的胆气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所感染,带着一种“豁出去了”的悲壮。但现在,听完这笔账,他心里的那点悲壮和不安,正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定。
原来这小子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他那看似疯狂的计划背后,是如此冷静和周密的计算。
“你说的这些……有点意思。”孙镇长重新拿起那份数据表,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仿佛想把每一个数字都刻进脑子里。这些,都将是他未来在县里会议上,应对一切质疑的炮弹。
“所以,镇长,这笔钱,我们必须花。而且要花得大张旗鼓,花得人尽皆知。”沈铭的语气斩钉截铁,“这不仅仅是为了请一个老师,更是向全县,向所有对青云镇抱有希望,或者已经失望的人,传递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孙镇长抬起头。
“一个青云镇愿意为未来投资的信号。一个我们不光要金山银山,更要培养能守住金山银山的人的信号。这,就是百年大计。”
“百年大计……”孙镇长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浑浊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了一抹许久未见的光彩。他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从青云镇破旧的校舍里,走出一批又一批充满自信的年轻人,他们将成为这个小镇新的骄傲和希望。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巨大的声响把沈铭都吓了一跳。
“好!好一个百年大计!”孙镇长在办公室里走了两圈,脸上的神情不再是之前的凝重和犹豫,而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兴奋,“你小子,说得对!我们不能光低头拉车,忘了抬头看路!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走到沈铭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让沈铭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快碎了。
“你放手去干!钱不够,我这张老脸豁出去,去县里哭,去市里闹,也给你化缘化来!人你随便挖,挖来了县一中的校长,我亲自去给他拎包!天塌下来,我说了,我顶着!”
孙镇长的豪情再次被点燃,但这一次,不再是基于冲动,而是基于一份清晰的蓝图和坚定的信念。
沈铭笑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孙镇长才真正从一个被动的支持者,变成了这个疯狂计划最坚定的同盟。
“那……镇长,”沈铭试探着问,“这消息,我们怎么放出去比较好?”
孙镇长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眼神里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狡黠。
“直接发招聘公告?那是下策。太官方,人家还以为我们吹牛皮。”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陈旧的电话本。
“咱们得让这消息‘不经意’地传出去,最好是从县一中内部,从那些老师的嘴里传出去,那样才显得真实,才有爆炸性。”
他在电话本上翻找着,最终,手指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有了,”孙镇长拿起电话,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县一中有个副校长,是我当年的老部下。前两天还打电话跟我诉苦,说学校待遇差,留不住年轻骨干……是时候让他这个老部下,给我这个老领导,帮点‘小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