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县城十一月的寒风,带着料峭的寒意,阳光虽然明亮,却不足以驱散青石板路上透出的冰凉。
李云龙、虎子、林骁三人,穿着那身从十八里铺“便衣队”弄来的半新不旧蓝布侦缉队便衣,歪戴着帽子,大摇大摆地晃到了城门口。
城门洞子阴森森的,几个背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像木桩子似的戳在两边,眼神冷漠地扫视着进出的人群。几个伪军则显得活泛些,吆五喝六地盘查着行人。
“站住!哪部分的?”一个叼着烟卷的伪军班长斜着眼,拦住了李云龙三人,枪托有意无意地撞在虎子背着的“柴火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云龙脸上立刻堆起那种侦缉队特有的、流里流气的笑容,把歪帽子又往下拉了拉,遮住更多额头:“老总辛苦!十八里铺变一队的,奉王队长的差遣,进城里采买点东西。”他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市井的油滑。
伪军班长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在林骁精悍的身形和警惕的眼神上停留了一下,又落在虎子背上的“柴火”上:“采买?买的什么?背上驮的什么玩意儿?打开看看!”
“嗨,老总,都是些乡下土货,给队里兄弟们改善伙食的。”李云龙陪着笑,用胳膊肘不着痕迹地捅了捅虎子。
虎子心领神会,脸上挤出更谄媚的笑,手伸进兜里摸索着,故意让那盒“哈德门”香烟闪亮的锡纸角露出来:“老总,您看这大冷天的站岗多辛苦,来,抽根烟解解乏!”说着,他把那盒几乎全新的“哈德门”整个塞到了伪军班长手里。
伪军班长掂了掂手里、锡纸闪亮的那盒烟,脸上的横肉挤出一丝笑意,熟练地揣进自己兜里,又瞥了一眼李云龙那身标准的“汉奸皮”和流气劲儿,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进去吧!麻利点,别在城门口堵着!”
“谢老总!谢老总!”李云龙点头哈腰,带着虎子和林骁快步穿过了阴冷的城门洞。
一离开伪军的视线范围,他脸上的谄笑瞬间消失,低声骂了一句:“妈的,一盒上好的哈德门!老子自己都舍不得抽!便宜这帮二狗子了!”他心疼地搓了搓手,仿佛那盒烟的热乎气还在。
三人按照信上的地址,很快找到了聚仙楼。李云龙抬头看了看那蒙尘的匾额,又扫了一眼门口蹲着晒太阳、眼神却四处乱瞟的几个便衣,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他整了整那身刺眼的蓝布褂子,带着虎子和林骁,学着侦缉队的做派,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一个跑堂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里带着对“侦缉队”惯有的谨慎:“三位爷,里边请!是喝茶还是用饭?”
李云龙斜睨了他一眼,大咧咧地说:“找人!二楼雅间,‘听雨轩’,姓楚的老板!” 他故意把“楚老板”三个字说得清晰响亮,带着点兵痞找富商办事的理所当然。
跑堂的伙计不敢怠慢,连忙引着他们上了二楼,穿过略显嘈杂的走廊,来到最靠里、相对僻静的“听雨轩”雅间门口。
门口侍立着两个穿着普通棉布短褂的精壮汉子,眼神锐利,腰板挺直,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虎子和林骁一眼就看出他们腰间鼓囊囊的,必然藏着家伙。
这两人警惕地扫视着李云龙三人,尤其是李云龙那身“汉奸皮”,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鄙夷。
门推开。雅间里光线柔和清静。一张八仙桌旁,主位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普通商人的长衫,面容清癯沉稳,正是楚云飞。他正端着青花盖碗撇茶沫,见李云龙进来,嘴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云龙兄,果然守时。请坐。”声音清朗平和。
李云龙大咧咧地走进来,毫不客气地占了半边椅子,那魁梧的身板让椅子都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随手摘下那顶歪帽子扔在桌角,露出剃得发青的头皮,身上那套“汉奸皮”的蓝布褂子显得格外刺眼。
他扫了一眼楚云飞的穿着,又环顾了一下这清雅的包间,嘿嘿一笑,抓起面前那只与青花盖碗格格不入的粗瓷大碗,直接拎起旁边备好的大茶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雅间里格外清晰。
放下碗,他用袖子抹了把嘴:“楚团长这地方是真讲究,连茶水都带着股甜味。咱新一团在山里的时候,能喝上口不掺泥沙的泉水就谢天谢地了。”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蓝布褂子,又指指楚云飞的长衫,“楚团长这身行头,还有这喝茶的地界儿…咋?在**鬼子重兵驻守的河源,穿军装扎眼?” 语气带着明显的讽刺。
楚云飞放下盖碗,坦然迎着李云龙的目光:“云龙兄说笑了。河源是日本人的心窝窝,你我在此地现身,本就是虎口拔牙。 穿这身商贾皮,在这鱼龙混杂之地说话,总比在明处少惹些杀身之祸。”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李云龙那身蓝布褂,“况且,云龙兄不也披了这层‘便衣队’的皮才进得来么?你我此刻,都需这身伪装。只有这里,这身打扮,才最符合眼下咱们两个人的‘身份’和要谈的事情。
” 他特意在“身份”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李云龙身上那套伪军的蓝布褂子。
李云龙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眼神却冷:“嘿,楚团长考虑得周全!行,那咱就披着这身‘皮’,好好品茶!” 他心中凛然,楚云飞在这鬼子窝里行事,果然滴水不漏。
楚云飞的目光重新落在李云龙身上,带着探究:“新一团近来在晋东南打出的威名,楚某在国军亦是如雷贯耳。夜袭黑风峪,你带着一个排就端了伪军的加强连;
最厉害的是柳树屯那一仗,全歼吉野小队,连上峰都在会议上提过,说要给新一团记大功。”
他稍一停顿,目光陡然亮了几分,“尤其是生擒刁德一那回,云龙兄先是让一个连佯装攻城,吸引伪军主力,自己却带着突击队从后山悬崖上索降,
直插指挥部。这般声东击西的战术,便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也未必能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
站在楚云飞身后的孙铭副官闻言,眼角几不可察地跳了跳。雅间门外侍立的两个卫士也绷紧了身体。
李云龙抓过茶壶又给自己续上粗碗里的茶水,叮当作响。
他脸上堆着笑,眼底却没多少得意:“楚团长这是往咱脸上贴金呢。咱老李就是个泥腿子,没读过军校,哪懂什么战术?打仗全凭一股子蛮劲。就说夜袭黑风峪吧,二营的弟兄们搭人梯
往上爬,崖壁上全是血手印,最后冲上去的三十多号人,下来的时候就剩七个能走的。”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声音沉了些,“新一团穷啊...后山的坟茔地里,新添的土堆越来越多...鬼子有枪有炮,咱没有,就只能从他们手里抢。马家集、黑风峪、赵庄... 哪一仗不是拿命换的?”
“壮哉!”楚云飞抚掌,盖碗轻顿,“置之死地而后生,方显英雄本色!楚某麾下虽有美式装备,却未必有新一团这般悍不畏死的锐气。”话锋一转,端起盖碗抿茶,语气试探,“只是不知云龙兄从王团副那里‘借’的那批枪械,用着还顺手?”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水面,雅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孙铭按在腰间快慢机上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出青白。门外的卫士也都绷紧了身子,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雅间门口,只要里面稍有动静,他们能立刻冲进去。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却没淡去,他把粗瓷碗往桌上一顿,发出
的一声闷响:楚团长说的是那批破铜烂铁啊?没错,是咱让人去
的。
当时新一团刚打完黑风峪,弟兄们手里的枪十有八九都炸了膛,连站岗的哨兵都得两人共用一支枪。王副团长是个明白人,知道那些枪在仓库里放着也是生锈,不如给咱新一团用来打鬼子。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像刀子似的直刺楚云飞:楚团长要是心疼,咱现在就让人把那些枪送回来。只是得请楚团长清点清点,看看那百十条枪里,有多少支枪管上还留着鬼子的脑浆?有多少支枪托上还沾着弟兄们的血?
咱新一团用那些破枪,在赵庄干掉了百十个伪军,在柳树屯报销了一个吉野小队,楚团长觉得,这笔账划算不划算?
楚云飞看着李云龙眼里毫不掩饰的锋芒,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哈,云龙兄果然快人快语!楚某并非追究那些枪的去向,只是军中自有章程。
王副团长未打招呼便私调军械,楚某已经罚他禁闭三日,算是给云龙兄一个交代。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只是云龙兄作战太过随性,赵庄毕竟在 358 团的防区边缘,你这般不告而战,若是引起误会,怕是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误会? 李云龙嗤笑一声,拿起茶壶给自己续水,赵庄的伪军祸害周边百姓,抢粮抢钱还掳掠妇女,咱新一团防区的老乡都来团部哭了好几回。
上个月有户人家的闺女被他们抢走,老汉当场就撞了墙。当时情况紧急,要是先派人去 358 团请示,那些老乡早就家破人亡了。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当然,咱老李也不是不懂规矩。打完赵庄,咱让人把缴获的两箱罐头送到了 358 团的军需处,算是给弟兄们的一点心意。
楚云飞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微微颔首:云龙兄倒是个懂情理的人。楚某今日请云龙兄来,并非为了追究过往,而是想商议一件正事。
如今晋东南局势复杂,日寇增兵至三个旅团,伪军更是像苍蝇似的到处都是,还有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你我两部虽分属不同序列,但抗日的目标是一致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若是你我各自为战,难免会被鬼子各个击破。
楚某的意思是,你我两部建立一个协同机制。比如互通情报,我方侦查到的鬼子动向,及时通报给贵团;贵团掌握的伪军据点信息,也告知我方。再比如划定大致的防区,避免不必要的摩擦。若是遇上大股敌人,还可以相互策应。
李云龙端着粗瓷碗,手指在碗沿转着圈,半晌才开口:互通情报可以,咱新一团虽然穷,这点规矩还是懂的。只是划定防区就不必了,咱新一团的防区,就是老百姓的村庄。哪里有鬼子祸害百姓,哪里就是咱的防区。
他放下碗,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至于相互策应,咱老李只有一个条件 —— 打鬼子,咱新一团绝不含糊。但要是有人想利用咱新一团当挡箭牌,让弟兄们去
填鬼子的炮楼,那可别怪咱老李翻脸不认人。楚团长,你觉得咱这条件过分不?
楚云飞看着李云龙眼里的警惕,心里暗暗点头。这李云龙看似粗豪,实则精明得很,难怪能在晋东南站稳脚跟。
他转过身,语气平静地说:云龙兄多虑了。楚某虽不才,却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若是真到了需要协同作战的时候,358 团绝不会让新一团独自面对强敌。
李云龙嘿嘿一笑:有楚团长这句话,咱老李就放心了。改日要是新一团打到什么好东西,比如鬼子的清酒,咱一定请楚团长尝尝鲜。
楚云飞也笑了:那楚某就静候佳音了。时辰不早,楚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云龙兄了。河源县城鱼龙混杂,云龙兄一路保重。
楚团长客气了,咱老李命硬得很。 李云龙站起身,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这茶不错,谢楚团长款待。后会有期!
楚云飞点点头,目送李云龙带着警卫员走出雅间。待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孙铭才低声道:团座,这李云龙倒是个难缠的角色。
楚云飞走到桌边,看着那只还冒着热气的粗瓷碗,若有所思地说:难缠才好。晋东南这潭水,就需要这样的硬茬子。只是他太过桀骜,怕是难以驾驭。
他端起盖碗,茶烟缭绕中,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传令下去,密切关注新一团的动向,但不要轻易招惹。
李云龙走出聚仙楼,抬头看了看天,对虎子和林骁说:走,回团部。告诉弟兄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接下来有的硬仗要打。
他回头望了一眼聚仙楼的牌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想让咱新一团当枪使?没那么容易!
夕阳西下,将聚仙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楼里的茶还在续,只是雅间里的交锋已经落幕,而晋东南的风云,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