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公寓里的气氛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阿沉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暴戾气息,更多时候是沉默,用一种深沉难辨的目光观察着苏念和主人格谢沉的互动。他手上的伤在慢慢愈合,拆掉纱布后,留下了几道狰狞的疤痕,他却毫不在意,仿佛那是某种勋章。
谢沉(主人格)则变得更加依赖苏念。那天的冲突和后续阿沉罕见的“平静”,似乎让他潜意识里意识到,苏念是唯一能在这片混乱中带来稳定的人。他像一只小心翼翼靠近温暖光源的幼兽,既渴望靠近,又害怕被灼伤。
苏念知道,引导主人格寻找“钥匙”的时机需要极其谨慎。强行挖掘可能导致他精神崩溃,而放任不管,则可能让阿沉失去耐心,再次引爆危机。她决定采用更加温和、迂回的方式。
她没有直接提及琴房或童年创伤,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当下,放在了谢沉最能感到安全和表达自我的领域——音乐。
“谢先生,”一天下午,阳光正好,苏念看着坐在钢琴前却有些心神不定的谢沉,提议道,“如果您现在没有灵感,不如我们试试……即兴演奏?”
谢沉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即兴?”
“对,不需要乐谱,只是让手指跟随当下的心情和思绪流动。”苏念走到钢琴旁,语气带着鼓励,“想到什么就弹什么,哪怕是几个零散的音符,或者一段重复的旋律都可以。这是一种很好的情绪疏导方式。”
谢沉显得有些犹豫和胆怯。他的音乐向来严谨、精致,充满了精心雕琢的情感,即兴演奏这种过于随性、直面内心 raw emotion 的方式,让他感到不安。
【宿主,这招妙啊!】088赞叹,【即兴演奏最能暴露潜意识,说不定能钓出那条藏着钥匙的大鱼!】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客厅角落传来:
“废物,连随心所欲地弹琴都不敢吗?”
是阿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正倚在墙边,双手抱胸,眼神带着惯有的嘲讽,但仔细看去,那嘲讽底下,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期待?
谢沉被他激得脸色一白,手指下意识地按在了琴键上,发出一个沉闷的音符。
“我……我不是不敢……”谢沉小声反驳,带着委屈。
“那就弹。”阿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别像个需要人喂饭的婴儿。”
苏念看了阿沉一眼,没有阻止他这种激将法。有时候,来自“内部”的刺激,比外部的引导更有效。
谢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闭上眼睛,手指重新落在琴键上。
起初,音符是犹豫的、破碎的,如同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摸索。渐渐地,旋律开始成型,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基调,但其中夹杂了一些之前没有的、细微的躁动和不安,仿佛是受到了阿沉存在的影响。
苏念安静地聆听着,088则在飞速分析着旋律中可能隐藏的线索。
突然,在一段略显平缓的过渡后,谢沉的右手无意识地重复弹奏起一段简短而略显急促的下行音阶。这个音阶动机突兀地插入了原本流畅的旋律中,带着一种焦虑的、仿佛想要逃离什么的意味。
【宿主!检测到该音阶动机与之前引发副人格强烈反应的那首童年曲调有高度关联性!】088立刻发出提示,【这是潜意识的重复!钥匙的线索可能就在这里!】
苏念心中一动,但没有立刻打断谢沉。她看到,当这个音阶动机重复到第三遍时,谢沉弹奏的左手部分开始出现混乱的和弦,节奏也变得不稳,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他显然也感受到了这段旋律带来的不适,想要摆脱,却又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一样,手指不由自主地重复着那个该死的音阶。
角落里的阿沉,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他站直了身体,紧紧盯着谢沉和钢琴,周身的气息再次变得危险而紧绷。那个音阶,显然也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停。”苏念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谢沉像是被惊醒般,手指猛地从琴键上弹开,仿佛那琴键突然变得滚烫。他大口喘着气,脸色发白,眼神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求助般地看向苏念。
“刚才那段旋律,”苏念走到他身边,语气平静如常,“好像让你有些不安?”
谢沉慌乱地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我……我不知道……就是感觉……很难受……”
“哪个部分让你难受?”苏念引导着,“是那个重复的音阶吗?”
谢沉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头,语无伦次:“好像……好像是……但又好像不是……我记不清了……”
他的记忆如同被浓雾笼罩,那个音阶是雾中隐约可见的、带着危险的灯塔,但他却不敢靠近,更不敢去回忆灯塔下方究竟藏着什么。
“没关系,记不清就不要勉强。”苏念安抚道,她没有追问下去。今天能捕捉到这个关键的音阶动机,已经是巨大的进展。强行推进只会适得其反。
她转而问道:“那个音阶,听起来很特别。它让你联想到了什么吗?任何模糊的感觉都可以,比如颜色,气味,或者某种场景?”
苏念尝试用联觉(通感)的方法,绕过理性的防御,直接触碰潜意识的情感记忆。
谢沉闭上眼睛,努力地去感受,眉头紧紧皱起,显得十分痛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极其不确定的、梦呓般的声音说:
“红色……很暗的红色……还有……冷……很冷……”
暗红色?冰冷?
这两个意象让苏念的心微微一沉。这绝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还有呢?”她轻声问。
“声音……”谢沉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声音带着哭腔,“很大的声音……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妈妈在哭……”
妈妈在哭!
关键词再次出现!而且关联着“很大的声音”和“摔东西”!
一直沉默旁观的阿沉,在听到“妈妈在哭”这几个字时,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那双墨黑的眼眸中翻涌起惊涛骇浪,不再是单纯的暴怒,而是掺杂了巨大的、仿佛能将他吞噬的恐惧和痛苦。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嘲讽来掩饰,而是选择了逃避。
谢沉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无法再继续。苏念立刻停止了引导,转而用舒缓的语气帮助他平复呼吸,放松身体。
许久,谢沉才慢慢平静下来,但精神显得十分萎靡,蜷缩在钢琴凳上,像一只受伤后寻求庇护的小动物。
苏念替他倒了杯温水,看着他小口喝下。
那个重复的音阶,暗红色,冰冷,巨大的声响,摔东西,母亲哭泣……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正在一点点拼凑出那个恐怖夜晚的轮廓。锁住的琴房里,发生的绝不仅仅是争吵那么简单。
而阿沉剧烈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不仅仅是厌恶那段记忆,他更是在……害怕。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用暴怒完全掩盖的恐惧,此刻暴露无遗。
苏念看了一眼依旧背对着他们、身影僵硬的阿沉,又看了看身边脆弱不堪的谢沉。
这对人格,一个用遗忘和逃避来应对创伤,一个用愤怒和毁灭来掩盖恐惧。他们都被困在了那个夜晚,从未真正走出。
而那个重复的音阶,就是通往那个夜晚的、无声的奏鸣曲中的关键音符。它是谢沉潜意识里无法磨灭的印记,也是可能打开记忆之锁的……第一把钥匙。
今天,他们终于触碰到了它的一角。
接下来的路,或许会更加艰难和痛苦。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在一片漆黑中摸索了。
苏念轻轻拍了拍谢沉的肩膀,低声道:“休息一下吧,今天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沉依赖地看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角落里,阿沉依旧保持着那个背对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充满了无声痛苦的雕像。
阳光透过窗户,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光洁的地板上,仿佛一幅充满了矛盾与挣扎的现代画作。
寻找钥匙的旅程,终于踏出了实质性的第一步。
而门后的真相,也似乎随着那个重复的音阶,发出了低沉而冰冷的回响。
(第13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