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多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王庭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激起了层层涟漪，也瞬间冲散了苏念心中因赫连决那反常的温柔而生出的片刻迷惘。
危机感再次如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迅速冷静下来。那个老狐狸，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上一次在白山部落让他侥幸逃脱，留下了无穷后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赫连决统治和王庭稳定的一种挑衅。
巴图派来的近卫详细禀报：有游商在西北方向的荒漠边缘，似乎瞥见过一个形似莫多的身影，与一小股行踪诡秘的马队同行，方向疑似通往盘踞在西北、一直对王庭若即若离的“风枭部落”。
消息很模糊，无法完全确定，但可能性极高。
苏念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风枭部落以骁勇善战和骑射闻名，部落首领性格桀骜，此前只是表面上臣服于赫连决的兵锋，内心未必没有自己的盘算。若莫多真的投靠了风枭，并凭借其老谋深算煽风点火，很可能在西北方向点燃新的战火。
她不敢耽搁，立刻带着这个消息去求见赫连决。
赫连决正在议事殿与几名心腹将领商讨开春后各部族的粮草分配和兵员调动事宜。听到苏念求见，他眼皮都未抬，只淡淡说了声“进”。
苏念步入殿内，感受到几道目光瞬间落在自己身上。她如今在王庭地位特殊，这些手握重兵的将领们对她态度复杂，既有因赫连决而产生的敬畏，也有对她插手政务的本能排斥，更有对她可能吹“枕边风”的忌惮。
她无视这些目光，径直走到赫连决案前，行礼后，言简意赅地禀报了关于莫多的消息。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几名将领交换着眼神，神色都凝重了几分。
赫连决放下手中把玩的青铜匕首，终于抬眸看向苏念。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刚才在她殿中那片刻的温柔只是月光制造的幻影。
“风枭……”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指尖在粗糙的木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的心口上。“阿尔斯楞那个老家伙，看来是太平日子过久了，骨头痒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冰冷的杀意。
“大王，”一名满脸虬髯的将领瓮声瓮气地开口，“消息尚未确认，或许只是游商看错了。风枭部落虽然桀骜，但实力有限，未必敢真的收留莫多，与我王庭为敌。”
另一名较为谨慎的将领则道：“大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莫多此獠不除，终是心腹大患。若他真与风枭勾结，西北必生乱局。应即刻派人前往查探，并加强西北边境的防卫。”
赫连决没有立刻表态，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苏念身上：“你觉得呢？”
这似乎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在涉及内政外交时，会下意识地想听听她的看法。
苏念沉吟片刻，清晰地说道：“两位将军所言皆有道理。确认消息真伪是首要之事。但同时，我们或许可以双管齐下。”
“哦？”赫连决挑眉。
“一方面，派出精锐斥候，秘密潜入西北，核实莫多踪迹，并探查风枭部落的动向和兵力部署。另一方面，”苏念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可以借此机会，对风枭部落进行‘敲打’。”
“如何敲打？”
“阿尔斯楞首领不是一直抱怨他部落所在的土地贫瘠，粮草不足吗？大王可以王庭的名义，调拨一批‘赏赐’的粮草过去。但护送粮草的队伍，必须是精兵强将，由一位足够分量的将军统领。名为护送，实为示威。让阿尔斯楞亲眼看看我王庭兵锋之盛，让他掂量掂量，为了一个丧家之犬莫多，与我王庭彻底撕破脸，是否值得。”
她的话音落下，殿内几位将领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这确实是一招阴谋。既展现了王庭的“宽宏大量”和对附属部落的“关怀”，又不失威慑。若阿尔斯楞识相，自然会权衡利弊，甚至可能主动交出莫多以求平安。若他不识相，王庭的军队也已经到了家门口，可以迅速做出反应。
赫连决盯着她，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欣赏。他喜欢看她这般冷静分析、运筹帷幄的样子，这让他感觉她不仅仅是属于他的珍宝，更是能与他并肩站在权力巅峰的……伙伴。
“准。”他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巴图，调拨粮草，点齐五千精锐，由你亲自带队，三日后出发。”
“是！”巴图沉声应命。
“至于斥候，”赫连决看向另一名将领，“挑选最机警的，即刻出发。”
“遵命！”
命令一条条下达，高效而迅速。赫连决在处理军政要务时，展现出的是一种绝对的权威和铁血的手腕，与他在苏念面前那复杂难辨的状态判若两人。
苏念垂首立于一旁，心中稍稍安定。至少，在应对莫多和风枭部落的潜在威胁上，赫连决保持了绝对的清醒和果断。
议事结束后，将领们领命而去，殿内只剩下赫连决与苏念两人。
赫连决没有让她离开，他靠在铺着兽皮的王座上，闭目养神，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殿内烛火摇曳，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苏念安静地站着，知道他必然还有话要说。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别的什么。
“你似乎，很关心莫多的动向。”
苏念心中微动，谨慎地回答：“莫多是隐患，消除隐患，王庭才能安稳。”
“只是为了王庭安稳？”赫连决睁开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
苏念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危。他若得势，绝不会放过我。”这是实话。从她站在赫连决身边，帮助他推行改革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所有旧势力嫉恨的目标，莫多更是将她视为眼中钉。
赫连决沉默了片刻，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你倒是清醒。”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一步步走到苏念面前。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伸手禁锢她，只是站在极近的距离，低头俯视着她。
“苏念，”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缓慢，“告诉本王，你费心推行那些改革，插手军政，除了你所说的‘让子民活得更好’，除了‘稳固江山’，除了‘自保’……还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是因为……本王？”
他的问题直白而尖锐，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深处。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都为之停滞。
【来了来了！送命题！宿主小心回答！】088在她脑海里尖叫，【根据数据库分析，病娇男主在情感进阶时，极度需要确认对方的唯一性和特殊性！回答得好感度飙升，回答不好可能触发黑化囚禁结局啊！】
苏念的指尖微微蜷缩。她看着赫连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却又让她心悸的情绪。有探究，有偏执，有不确定，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
她该怎么说？
纯粹为了任务？为了活命？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此时此刻，在他如此直白的追问下，显得苍白无力。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再次冒险，吐露部分真实。
“有。”她轻声回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赫连决的眼神瞬间凝固，紧紧锁住她。
苏念抬起头，目光没有闪躲：“我不想看到大王……永远只是依靠杀戮和恐惧来统治。那样的王座，太冰冷，也太孤独。而且……太危险。”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过他的心尖，“我不想……看到你陷入无止境的叛乱和阴谋之中。”
这是真话。或许最初只是为了任务，但不知从何时起，看着他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腐朽的旧世界，看着他在血与火中踽踽独行，她竟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疼。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赫连决心牢最外层的那把锁。
他猛地伸手，攫住了她的下巴，力道有些重，迫使她仰头更彻底地面对他。他的眼神变得极其骇人，里面是翻江倒海般的情绪。
“你说谎……”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你只是在骗我，像你对谢沉、对仙君、对亲王做的那样……你只是想完成任务，然后离开，是不是？”
苏念瞳孔骤缩。
他怎么会知道？！谢沉？仙君？亲王？这些名字……
【警告！警告！目标人物出现记忆碎片紊乱！世界观稳定性受到冲击！宿主！】088的警报声尖锐响起。
巨大的震惊让苏念一时失语。她看着赫连决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眼神，忽然明白了。那不是简单的怀疑，那是属于“谢沉”灵魂深处的、跨越了世界壁垒的恐惧和执念！他或许不清楚“系统”和“任务”的具体存在，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她的“不同”，感觉到了她可能“离开”的威胁！
这一刻，苏念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怜惜。
原来，即便在不同的世界，换成了不同的身份，他灵魂深处那份源于“被抛弃”的恐惧，始终如影随形。
她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钳制着，目光平静地回视着他，甚至带着一丝他无法理解的温柔。
“赫连决，”她第一次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直呼他的名字，“你看，这就是我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魔力，让赫连决狂暴的眼神微微一滞。
“你把自己关在了一座用力量和猜疑筑成的牢笼里。”她缓缓说道，目光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和他眼底深处那不易察觉的脆弱，“你不信任何人，包括我。但你又……渴望抓住我。”
她的指尖，轻轻抵上他紧握着她下巴的手腕，没有用力推开，只是那样贴着。
“如果我说，我不会离开，你信吗？”
赫连决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没有说话。他眼中的风暴仍在肆虐，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
信？他如何能信？他从小在背叛和杀戮中长大，信任是这世上最奢侈也最可笑的东西。可偏偏，这个女子，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他的认知，让他冰冷坚硬的心，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他从未见过的微光。
长久的对峙在寂静的殿中蔓延。
最终，赫连决猛地松开了手，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只留下一个紧绷而孤寂的背影。
“滚出去。”他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气，又像是在驱赶某种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情感。
苏念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今天的话，已经触及了他最深的防线。逼得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
她没有再多言，默默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了议事殿。
殿外，夜凉如水。苏念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感觉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宿主！你刚才太冒险了！他居然出现了记忆碎片！这不符合规则！】088惊魂未定地嚷嚷。
“是不符合规则，但这恰恰说明，‘他’正在变得完整，不是吗？”苏念在心中回应，目光望向远处漆黑的夜空，“而且，088，你觉得到了现在，我对他们……真的仅仅只是任务吗？”
088沉默了，难得没有立刻用插科打诨来回应。
苏念摸了摸下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赫连决手指的力度和温度。她想起他刚才那失控的眼神，想起他背过身去时那僵硬的脊背。
心牢……
究竟是他囚禁了她，还是她……无意中闯入了他的心牢，看到了里面那个孤独而暴戾的灵魂？
莫多的威胁尚未解除，风枭部落的局势扑朔迷离，而她和赫连决之间，那根由恐惧、占有、利用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交织而成的线，也变得更加紧绷和复杂。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一名侍从匆匆走来，低声禀报：“苏参议，工匠坊那边传来消息，您之前吩咐试制的‘新式犁具’，第一批样品已经打造出来了，请您过去看看。”
新的事物在萌芽，旧的威胁在暗处蛰伏，而情感的旋涡，正将两人越卷越深。
苏念收敛心神，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知道了，我这就去。”
无论前路如何，她只能继续走下去。
（第11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