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朱瞻基不禁想起来一句话。
“你爷爷被关在猪圈中太久,这辈子怕是出不来了……”
但如今,他觉得……老爷子应该是已经走出来了。
林清浅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要把自己缩进汤碗里,这种涉及到开国皇帝和皇位合法性的终极拷问,绝不是她一个“孙媳妇”能置喙的。
朱棣的目光在沉默的孙儿脸上停留良久,那复杂的眼神里,有探寻,有期待,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羡慕孙儿的时代没有背负他这般沉重的原罪?
终于,朱棣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将积压了二十多年的阴霾都吐了出来。
他脸上那种深沉的痛苦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透明的释然和一种属于胜利者的、无惧无畏的坦荡。
他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反而让他精神一振。
放下酒杯时,他腰背挺直,眼神变得锐利而明亮,那股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气再次涌现,却不再有昔日的沉重枷锁。
“但是!”
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
“今日之后,我不怕了!”
他环视着至亲的家人,目光如炬。
“就算太祖皇帝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就算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也敢挺直了腰杆告诉他老人家!”
“我,朱棣!没有辜负这大明江山!没有辜负朱家的列祖列宗!”
“我御极近二十载,五征漠北,犁庭扫穴!七下西洋,扬威异域!修《永乐大典》,文治煌煌!”
“迁都北京,天子守国门!平安南,定西域,服帖木儿,收朝鲜,踏东瀛!开疆拓土之功,远超汉唐!创下这亘古未有之煌煌盛世!”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殿内回荡。
“我的功绩,就摆在这里!这铁桶一般的江山,这万国来朝的盛景,就是我的答卷!”
“我对得起‘永乐’这个年号!对得起朱家子孙的身份!也对得起……这个位子!”
朱棣的目光最终落在朱高炽和朱瞻基身上,充满了期许,也充满了彻底的放松。
“所以,我现在可以安心地把这江山交给你们父子了。我不怕去见太祖皇帝了。这份基业,这份荣耀,足以堵住悠悠众口,足以……告慰先灵!”
他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但精神却异常矍铄,脸上带着一种彻底解脱后的爽朗笑意。
朱瞻基听到这些话,低头不语,心里却是默默暗道。
“这些功绩……我也有份。”
朱棣拿起筷子,自己夹了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含糊不清却又无比畅快地说道。
“吃饭!都吃饭!今儿个这羊肉炖得烂乎,香!”
暖阁内的沉重气氛,被朱棣这最后一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和他豪迈的吃相冲散了大半。
朱高炽看着父亲畅快的样子,眼泪还在脸上,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心中那份因禅位而起的惶恐不安,似乎也随着父亲这彻底的释怀而减轻了许多。
他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也拿起筷子,声音还有些哽咽。
“是,是,爹说得对,吃饭,吃饭。这……这汤饼也不错,爹您尝尝。”
他笨拙地想要给朱棣夹面,却因为激动,面条滑落回碗里。
张妍见状,温婉一笑,拿起公筷,稳稳地夹起一筷子面条,又添了些清爽的菜码,轻轻放到朱棣面前的碗中。
“父皇,您尝尝这个,清汤的,夜里吃着舒服。”
朱棣看着儿媳的体贴,儿子笨拙的关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转而看向依旧沉默的朱瞻基,语气带着一丝调侃。
“瞻基,怎么光顾着自己吃?给你媳妇也夹点菜啊。清浅丫头,别拘束,多吃点,瞧你瘦的。”
朱瞻基闻言,动作自然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炖得晶莹剔透的蹄筋,放到了林清浅碗里。
他的动作平稳而随意,仿佛刚才那番关于王朝兴替、历史功罪的沉重对话从未发生过。
林清浅微微一怔,随即低头看着碗里的蹄筋,轻声道:“谢殿下。”然后小口吃了起来。
“这就对了嘛。”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次喝得慢了些,似乎在品味这卸下重担后的第一杯酒。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仁厚的儿子,贤惠的儿媳,英武沉稳的孙子,安静乖巧的孙媳。
烛光摇曳,饭菜飘香,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属于“家”的暖意,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乾清宫暖阁里弥漫开来。
或许,这就是他戎马一生、殚精竭虑之后,最想要的结局?
不是奉天殿前山呼万岁的荣耀,而是这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是将一个强盛、稳固的帝国交托给值得托付的后人后,那份彻底的安心与释然。
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桌上那盘几乎没动过的清炒豆芽,最终落在那盆热气渐消的汤饼上,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慢慢地喝了一口。
嗯,滋味寡淡了些,却莫名地熨帖。
朱棣满意地咂摸着嘴里的面汤,那熨帖的暖意似乎一直流到了心里。
他看着儿子笨拙地夹菜,儿媳体贴地布菜,孙子沉稳地照顾媳妇,心头最后那点因禅位而起的空落感,也被这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填满了。
他放下汤勺,目光扫过暖阁内温馨的景象,最终却仿佛不经意地,落在了窗棂外沉沉的夜色上。那夜色深处,是宗人府高耸的院墙。
暖阁内的气氛似乎随着他目光的转移,又悄然沉凝了一丝。
“老大…”
朱棣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事后的淡然,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家事。
“我如今……也准备禅位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朱高炽和朱瞻基脸上掠过,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菜凉了”。
“宗人府里那两个……你们看着办吧。”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无形的巨石,瞬间压在了朱高炽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