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奉天殿外,文武百官已如雕塑般肃立。
晨雾如纱,将巍峨的朱红宫墙晕染得若隐若现,檐角铜铃在微凉的晨风中摇曳,发出清越悠远的脆响,更衬得黎明前的紫禁城肃穆庄严。
值殿太监手持拂尘,立于丹墀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鸦雀无声的群臣。
时辰已至,他深吸一口气,清亮悠长的唱喏划破寂静。
“百官——入朝——!”
沉重的殿门“吱呀”开启,文武两班官员鱼贯而入。
文官青绿补服,腰间玉带轻叩;武官则朱红战袍与绯色朝服相间,甲胄铿锵,步履沉雄。
众人按品阶肃然站定,殿内唯有衣袂窸窣与环佩轻鸣。破晓的晨光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仿佛预示着朝堂上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龙椅之上,永乐皇帝朱棣巍然端坐。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珠,在熹微晨光中流转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视殿中诸臣,最终定格在丹陛之下,那个身着玄色蟒袍、腰佩玉带、神色沉静如深潭的皇太孙朱瞻基身上。
昨夜乾清宫祖孙的密谋,仿佛从未在朱瞻基年轻的面庞上留下丝毫涟漪。
“朕有一事,欲与诸卿商议。”
朱棣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位大臣的心头。
殿内瞬间陷入死寂,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山雨欲来的气氛。
几位老臣下意识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年轻的臣子则暗暗攥紧了手中的象牙笏板,指节发白。
“朕欲征朝鲜、霓虹,拓我大明疆土!”
“轰!”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冻结凝固!
几位后排的给事中惊得手中奏本“啪嗒”滑落,清脆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武官班首,成国公朱能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涨如电。而文臣队列中的杨荣,则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笏板难以抑制地微微发颤。
“皇上!”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撕裂了沉寂。
太子朱高炽踉跄出列,肥胖的身躯因急促而晃动,腰间玉带上的佩玉叮当乱响。
他顾不得仪容,扑通一声跪伏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带着哽咽。
“父皇!朝鲜李氏世代恭顺,岁岁来朝,年年纳贡!霓虹国虽有倭寇小患,然足利将军新遣使修好,诚意可鉴……若贸然兴无名之师,必寒藩国之心,失却天下大义啊!”
内阁首辅杨士奇紧随其后,这位素来沉稳的老臣面色凝重如山。
他双手高捧笏板深深一揖,花白的胡须随着沉重的呼吸微微颤抖。
“皇上明鉴!管子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去岁户部奏报,太仓存银八百七十万两,此皆新政之功,百姓喘息之资。若轻启战端,靡费巨万,只怕……只怕动摇国本啊!”
“臣附议!”
户部尚书夏原吉未等杨士奇说完,已然跨步上前。
“朝鲜多山少田,霓虹地狭民贫!纵使倾国之力攻下,岁入尚不及军费之十一!更需常年重兵驻守弹压,此乃无底之壑!请皇上三思!”
文官队列中顿时骚动如沸水。
礼部尚书吕震颤巍巍跪倒,老泪纵横;兵部侍郎方宾面色惨白如纸,手中那份紧急拟就的《征倭方略》无声滑落于地。
转眼间,殿中青绿色的官袍如浪潮般起伏跪伏,笏板叩地的“笃笃”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恳求的悲鸣。
殿内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侍立太监屏息垂首,连铜鹤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都仿佛凝固在了沉重的空气里。
朱棣的目光穿透晃动的玉旒,冷冷扫过跪伏一片的臣子,最终,如磐石般,牢牢钉在始终如青松般挺立的朱瞻基身上。
冕旒玉珠轻碰,发出细碎的清响。
朱棣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缓缓在殿中回荡。
“瞻基,你怎么看?”
朱瞻基整了整蟒袍袖口,从容向前一步。晨光恰好透过殿门,在他俊朗而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更显深邃。
他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如金玉掷地。
“诸位大人老成谋国,所言皆持重之论。”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电,扫过满殿跪伏或惊疑的面孔。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微笑,紧接着脸色郑重的说道。
“但——时代变了。”
这四字,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朱瞻基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递给身旁太监。绢帛在传递中徐徐展开,蝇头小楷密布,鲜红印章刺目。
“朝鲜李氏,表面恭顺,”朱瞻基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绢帛一处,“实则暗渡陈仓!于鸭绿江畔增兵三万,修筑堡寨十二座!”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
“诸位请看其方位,十二堡寨,尽皆面北,对准的,正是我大明辽东腹地!”
杨士奇接过密报,眯起老花眼细看,额间皱纹越拧越深:“殿下……此等行径虽有不轨,然发一道申饬敕书,严词训诫……”
“杨阁老!”
朱瞻基骤然提高声调,洪亮的声音在大殿穹顶下轰然回荡,带着金石之音。
“若申饬有用,倭寇何至于百年不绝,荼毒我东南海疆?!去岁宁波港外,被劫商船血染碧波,罹难百姓尸骨未寒! 空言仁义,能填倭寇之欲壑乎?!”
他猛地转向龙椅上的朱棣,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声音铿锵如铁。
“爷爷!弱国无外交!儿臣在南京国子监时,曾见西域胡商携来残卷,其上详载西方诸国,仗火枪巨炮之利,纵横四海,拓土万里!大明欲求万世太平,长治久安,就必须让四方蛮夷明白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一字一顿。
“顺——者——昌!逆——者——亡!”
“荒谬绝伦!”
朱高炽再也按捺不住,指着儿子,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我大明乃礼仪之邦!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初便定下‘怀柔远人’之祖训! 你这般穷兵黩武,与当年暴虐无道的蒙元何异?!是要将我煌煌大明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太子跟太孙争起来了,这……这……此刻玄武门应该没人吧。
几位老臣惊恐地望向龙椅,生怕天威震怒。
朱瞻基听到这些话,面不改色。
他直视着胖爹,目光中有无奈。
他心里并没有责怪朱高炽,他知道哪怕明说了,朱高炽也不太可能会同意,所以他一开始就没准备跟朱高炽商量这些事情,而是选择跟朱棣商议。
朱瞻基语气平静的说道。
“太子爷,若仅凭礼仪便能退敌,太祖当年又何必亲率大军,北伐蒙元,驱除鞑虏?”
“儿臣在兵部观政,曾亲阅洪武朝秘档!当年倭寇肆虐浙江,我朝遣使严词诘问,结果如何?使者双耳被割,血淋淋地送了回来! 此等奇耻大辱,岂是礼仪可雪?!”
他霍然起身,向前一步,声音愈发洪亮,响彻大殿。
“异族蛮夷,向来畏威而不怀德!有小礼而无大义!诸位可知,就在上月,琉球国使臣泣血来报——萨摩倭寇,将我一村无辜渔民,缚于船头,活活拖行至死!尸骨无存! 此等兽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位年轻的御史按捺不住,出列反驳:“殿下此言差矣!我大明如今国势鼎盛,万国来朝,四夷宾服,哪有什么国家敢来侵犯?危言耸听耳!”
朱瞻基闻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诮。
他不发一言,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卷海图,在殿中金砖地上霍然展开!图上陌生的符号与航线,令群臣面面相觑,茫然不解。
“诸位眼中,只有这万里河山,”
朱瞻基的手指缓缓划过地图边缘,指向那浩瀚未知的深蓝。
“殊不知,海外更有新大陆!那里崛起的国度,正日夜不休,铸造着比福船更庞大的战舰,研制着比如意神机炮更犀利的火器!他们征服一个又一个部落,掠夺一片又一片土地……”
他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戳在地图边缘一处空白。
“其势之迅疾,其心之贪婪——便如我大明子民,享用一碟点心那般简单轻易!”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铜鹤香炉中的青烟笔直升腾,似乎也被这骇人听闻的预言惊得不敢飘散。
几位翰林学士死死盯着那幅从未见过的海图,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茫然。
朱瞻基的声音,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冰冷,如同穿透寒冰的利刃。
“诸位大人,可曾想过?若是坐等这些海外之国,羽翼丰满,火器大成……彼时,他们若联合起来,跨海东侵……”
他环视着满殿神色各异的臣子,目光最终迎向朱高炽深邃的眼眸,抛出了那柄足以刺穿所有侥幸心理的利剑。
“届时,我大明,靠诸公口中的‘仁义道德’,挡得住他们的坚船利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