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聒噪不休。
瑾王府的主卧内,为了避暑,窗扉半掩,垂着竹帘。
只余下斑驳的光影和微弱的风偷偷溜进来。
角落的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气,勉强对抗着屋外的酷热。
文落川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他刚刚为楚奕辰擦拭了身体,换上轻薄的丝质寝衣。
此刻正握着一卷书,慢慢地读着。
那是书店最新发布的,田螺郎君的最终章。
虽然剧情有些好笑,但他读得很认真。
仿佛榻上的人真的在聆听。
读完一段,他放下书卷,用浸过冰水的帕子,擦拭楚奕辰的额角和脖颈,驱散暑意。
“哥,今天比昨日更热些。”
“院里的荷花开得正好。”
“等你醒了,我们傍晚可以去水榭边坐坐,那里凉快……”
他的话音未落。
忽然,那双一直以来从未有过动静的眼睫微微扑闪了一下。
文落川整个人猛地一僵。
血液瞬间凝固,又在下个心跳响起时发了疯似地奔涌起来。
他霍然低头。
那只他紧握过无数次的手,正带着一种久未使用的僵硬,微微蜷起指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文落川的呼吸窒住,他屏息凝神地看着他不断颤动的眼睫。
如同挣扎着要破茧的蝶。
一下,两下。
最终,那双紧闭了太久的眼眸,艰难地撕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是涣散的。
映着竹帘投下的光影,没有任何焦点。
他似乎不适应光线,又立刻闭了闭。
眉头因不适而微微蹙起。
文落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
狂喜和巨大的恐慌交织着,让他浑身都在发颤。
此刻,他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等待着。
楚奕辰再次尝试睁开眼。
这一次,他适应了些许。
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熟悉房顶,掠过窗外斑驳的光影。
最后,落在了床边那个僵硬如石雕的身影上。
文落川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砸在他覆在楚奕辰手背的手上。
这微小的触感,似乎终于唤醒了什么。
楚奕辰的瞳孔,极其缓慢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
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气音。
“小…川……?”
这一声,如同惊蛰日的雷声,炸响在文落川死寂了太久的世界。
“哥!”
整整两年的恐惧,绝望,思念,期盼,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抱住榻上的人。
文落川将脸埋在他依旧单薄却终于有了些许生息的肩窝,失声痛哭。
“哥,哥……”
楚奕辰似乎被他这激烈的反应惊住了,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这是睡了多久?
好像……忘了些东西。
蝉鸣依旧在外喧嚣。
他尝试着抬起另一只虚弱无力的手臂,抚上文落川颤抖的后颈。
他的记忆停留在重伤濒死的那一刻。
再睁眼,却已经回到昭国了。
“没事了……哥没事了……”
楚奕辰努力活动着僵硬的躯体,笨拙地擦着他脸上的泪。
文落川变了。
瘦了,眉眼间也更成熟了。
但他此刻却不管不顾地哭着。
也全然不知,因他的哭声,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楚明峥毫无形象地趴在门口偷听。
他眼神示意楚明澈敲门。
楚明澈疯狂摇头。
哭成这样,到底是什么情况?
楚奕辰醒了,还是……
付白神色焦急地来回踱步,却也不敢贸然打扰。
在他身旁的窦宁婉也有些不安。
直到哭声渐小,他们才得以听到另一个声音。
声音很小,但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哐当。
房门洞开,夏日午后灼热的光线瞬间涌入略显昏暗的内室。
映亮了床榻边的景象。
只见文落川依旧紧紧抱着楚奕辰,肩头因为哭泣而微微耸动。
而榻上,那个沉睡了两年的人,微微侧过头,略显茫然地看着门口涌入的这群不速之客。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
眼神里带着初醒的迷惘。
“五哥,你真的醒了……”
楚明澈第一个冲了进去。
他想碰又不敢碰。
只是红了眼眶,咧着嘴,又想哭又想笑。
付白紧随其后。
他单膝跪地,声音也带着哽咽。
“王爷,您……您终于醒了。”
窦宁婉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楚明峥则靠在门框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
“五弟,你可算是醒了。”
”再睡下去,某人怕是要把这瑾王府哭塌了。”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依旧埋在楚奕辰肩头的人身上。
文落川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唯余压抑不住的抽噎。
他有些狼狈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他唯有握住楚奕辰的手,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楚奕辰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面孔。
长大了些,已经沉稳有了帝王风范的楚明澈。
激动得难以自持的付白和窦宁婉。
还有靠在门边,眼神关切的楚明峥……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紧紧抓着他的文落川脸上。
这张脸,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青涩。
轮廓更加分明,眉眼间沉淀了风霜。
他抚上文落川发红的眼角,心里空落落的。
心底深处,似乎空了一块。
他好像遗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总觉得这样的场面…少了点什么。
想不起来了。
“我回来了。”
楚奕辰苏醒的消息,席卷了整个朝堂。
已经成为院正的林太医亲自带着几位圣手匆匆赶来。
轮番诊脉后,皆是啧啧称奇。
脉象虽虚弱,却平稳有力,毫无顽疾之象。
仿佛这两年的沉睡只是一场漫长的休憩。
“王爷洪福齐天,此乃奇迹。”
“只是卧床日久,筋肉无力,脏腑也需时间缓缓恢复。”
“需仔细调养,循序渐进,切不可操之过急。”
文落川站在一旁,将所有医嘱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那双翠绿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重新燃起了星辰般的光彩。
接下来的日子,瑾王府充满了忙碌而喜悦的生机。
楚奕辰的身体恢复得异常缓慢。
起初,他连独自坐起身都极为困难,需要文落川搀扶。
他说不了长句,精神也容易倦怠。
常常在说几句话或者被喂几口清淡的粥水后,便又沉沉睡去。
但每一次醒来,他都能看到文落川守在一旁。
或捧着书卷低声读着,或是处理着北苍传来的文书,或是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这两年错过的时光都看回来。
许多事情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尤其是关于那场导致他沉睡的重伤,以及之前许多谋划的细节。
全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雾,想深了便会头痛。
某日,他被文落川搀扶着来到凉亭。
“小川…辛苦你了。”
他不敢想象,这两年文落川是如何撑过来的。
文落川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
“不辛苦。只要你醒了,一切都值得。”
“西夜…”
他犹豫许久,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西夜已降,签订了臣属国条约,年年纳贡。”
“阿那云……”
文落川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
“他被关在北苍最深的地牢里,由暗牙亲自看管。”
“他嘴很硬,但总有办法撬开。”
楚奕辰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沉吟片刻。
“那……它呢?”
楚奕辰问得有些模糊,但潜意识总里觉得,文落川会明白。
“它?”
“哥,你指的是什么?”
楚奕辰蹙起了眉。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来了。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某个非常重要的……存在,或者……声音。
与那场重伤,甚至与很多事情都息息相关。
但具体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什么。”
他最终摇了摇头,将那股莫名的空虚感压下。
“或许,是睡得太久,有些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