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沙哑的嗓音打破了院内的温馨。闻言,众人的目光纷纷注视。来者是一位身穿盔甲的将士,他满身风尘,双眼通红,目光死死锁定萧景珩。
院中一时寂静,只余石桌上那刚出锅的粽子,仍袅袅腾着细微的热气。萧景珩唇边原本噙着的温和笑意淡去。
“臣王奎,参见殿下。”
堂堂八尺男儿跪拜在青石板上,甲胄撞击出沉闷的声响。他深深垂首,肩头微颤,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起来说话。”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玉磬轻击,在这静谧的院落里荡开不容置喙的威仪。
王奎却未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沙哑的嗓音如同被砂石磨过:“殿下于臣有相救之恩,臣却在殿下的遭遇时袖手旁观,实在枉为人臣。”
萧景珩弓腰扶起王奎,“胡说,你明明只是遵从我的命令而已,而且你不是回北疆的第一时间就来见我了么?”
“可……”王奎仍旧满脸愧疚。
“好了,少说些无聊的官话了,累得慌。”萧景珩自从被废流放后,便越发厌恶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辞。
他扶着王奎的手臂微微用力,将那高大的身躯从地上拽起。指尖触及冰冷的甲胄,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紧绷的肌肉和微微的颤抖。
“瞧瞧你这一身尘土,”萧景珩语气松快,他抬手,随意地拂去王奎肩甲上沾染的泥点,“北疆的风沙,还是那么不饶人。”
王奎喉结滚动,看着眼前这位被剥夺了太子冠服,仅着一袭素色旧袍的旧主。流放的清苦并未折损他眉宇间的从容,反而洗去了往昔深宫中的些许沉郁,多了几分落拓的明朗。只是那双眼,看似温和,深处却依旧是他从未看懂过的深邃。
“殿下……”王奎嗓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是因悲愤,而是带着一种无措的哽咽。他准备了满腹的请罪之言,此刻在萧景珩这般轻描淡写下,竟一句也说不出了。
“来得正好,”萧景珩已转身,走回石桌旁,亲手拿起一个温热的粽子,塞到王奎手中,“刚做的,尝尝。”
那粽子用碧绿的箬叶包裹,还带着灶火的气息,温暖透过甲胄传来,熨帖着王奎一路奔波的疲惫与紧绷的心神。他握着粽子,如同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堂堂边军悍将,此刻竟有些手足无措。
“臣……”
“让你吃便吃。”萧景珩打断他,自己也重新坐下,拿起刚才剥了一半的粽子,慢条斯理地继续,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家常,“北疆军部现在如何?户部又克扣你们的军饷吧,我虽不在其位,耳朵却没聋。”
他问得平淡,王奎的心却猛地一沉。他紧紧攥着手中的粽子,箬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甲胄随之发出铿锵之声,脸上的悲怆与决绝重新凝聚。
“殿下,”他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千钧之力,“臣此番前来,并非只为请罪,还想请殿下去雁门关走一趟。”
萧景珩剥粽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他,眼神静默,示意他说下去。
王奎迎着萧景珩的目光,字字沉凝:“自殿下离京,北疆军心涣散,将士们都在盼着殿下归来。”
萧景珩手中的粽子缓缓放下,唇角依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已锐利如刀:“王奎,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知道!”王奎再次跪地,甲胄与青石板相撞的声响惊起了枝头的雀鸟,“北疆十万将士,只认殿下一人。如今朝中奸佞当道,构陷忠良,竟将殿下贬黜至此。军中将士,无不愤慨。”
院中的空气骤然凝固,连方才袅袅升起的热气都仿佛凝结在了半空。
萧景珩静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你起来吧。”他伸手,又一次将王奎扶起,动作从容不迫,“既然来了,便陪我下一局棋如何?”
王奎愕然抬头,不解其意。
石桌上的粽子被撤下,换上了一副棋盘。萧景珩执白子,王奎执黑子,棋局在沉默中展开。
起初王奎心绪不宁,落子杂乱无章。然而萧景珩却步步为营,每一子都落得从容不迫。棋至中盘,王奎渐渐发现,自己的黑子已被白子悄然围困,竟无一丝喘息之机。
“殿下棋艺精进了。”王奎叹道。
萧景珩拈着一枚白子,在指尖轻轻转动:“不是我的棋艺精进,是你的心乱了。”他落下一子,封死了黑子最后的退路,“为将者,最忌心浮气躁。这一点,你在北疆这么多年,难道还没学会吗?”
王奎看着棋盘上已成死局的黑子,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抬头望向萧景珩,只见对方眼中深邃如潭,哪有半分流放罪臣的颓唐。
“请殿下指点。”王奎压低声音。
萧景珩缓缓收着棋子,声音轻得只有二人能听见:“北疆军心,我心中有数。但你今日贸然前来,可知已落入他人眼中?”
王奎神色一凛:“臣……”
“不必多说。”萧景珩摆手打断,“今日你我只论棋艺,不谈军事。回去告诉军中将士,好生操练,谨守边防。至于其他的……”他微微一笑,目光投向远方,“时机未到。”
王奎心中一震,终于明白了萧景珩的深意,他郑重抱拳:“臣,明白了。”
夕阳西下,王奎告辞离去。萧景珩独自坐在院中,看着棋盘上重新摆开的棋局,唇角勾起一抹深意。
一枚白子在他指间翻转,在残阳映照下,泛着温润而冷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