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海带回的巨额收益,如同在狍子屯这潭原本平静甚至有些沉寂的湖水里,投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激起的不仅仅是欢呼和浪花,更有潜藏的暗流和不断扩散的涟漪。
变化是肉眼可见的。得了丰厚分红的船员家庭,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改善生活。老崔家翻新了屋顶,换了更厚实的门窗,他媳妇还托人去县里买回来一台崭新的、带着大喇叭的收录机,成了屯里第一份,每天傍晚放点二人转或者评书,引得半屯子人都去听热闹。二愣子家给他张罗着说了门亲事,姑娘是邻屯的,模样周正,以前嫌二愣子家穷,现在见他家又是起新房又是添大件,态度立马热络起来。其他参与出海的船员家,也或多或少添置了新衣、改善了伙食,孩子们口袋里偶尔能揣上几块从供销社买来的、带着漂亮糖纸的水果硬糖,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郭春海自己也没闲着。他拿出“发展基金”里的一部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屯里的青壮劳力,由他管饭、发工钱,开始修缮屯子里那条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坑洼不平的主路。用的不是啥高级材料,就是从附近河滩拉来的砂石混合着黄土,一层层垫平、夯实。但这实实在在的举动,却让屯里人,尤其是那些老人和妇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和希望。以前下雨天出门,深一脚浅一脚,摔跤是常事,现在好歹能走个安稳路了。
接着,他又出资将屯里那间四面漏风、桌椅歪斜的小学校舍彻底整修了一番,换了新的窗户纸,修补了屋顶,还请木匠打了十几套结实的新课桌椅。屯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一个从城里下放来的、戴着厚厚眼镜片的知青,激动得握着郭春海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孩子们坐在明亮温暖的教室里,朗朗读书声似乎都比以往响亮了许多。
这些实实在在的善举,让郭春海在屯里的威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以前大家敬他,是因为他能带着大家打到猎物、捞到鱼,是能耐。现在大家敬他,是因为他有了钱不忘本,心里装着整个屯子。走在屯子里,无论老少,见到他都会热情地打招呼,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信赖。连以前那些背后嘀咕他“瞎折腾”、“不安分”的老人,如今也改了口风,夸他有本事、有担当,是屯子里真正的顶梁柱。
乌娜吉看着丈夫受到如此爱戴,心里自然是骄傲和欣慰的。但她并没有因此飘飘然,反而更加谨言慎行。她主动承担起了照顾那些出海船员家属的责任,谁家老人病了,她带着屯里的赤脚医生去瞧;谁家媳妇生孩子,她送去鸡蛋红糖;谁家孩子没人照看,她就接到自家来,跟儿子一起玩。她用女性的细腻和温暖,将因为财富骤然降临而可能产生的人心缝隙,悄然弥合着。屯里的妇女们也都信服她,有啥心里话或者难处,都愿意找这个年轻却沉稳的“海子媳妇”说道说道。
然而,正如托罗布老爷子某天傍晚,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着郭春海送他的新烟袋,眯着眼对郭春海说的那样:“春海啊,这人呐,就像是林子里的树,有高有矮,有直有歪。你给足了阳光雨露,有的使劲往上长,有的,就可能长出歪杈子来。”
老爷子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屯子里开始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主要是那些家里没人参与远航、或者只在近海船队干活、分红相对较少的几户人家。看着老崔家、二愣子家日子红红火火,自家却还是老样子,心里难免泛酸。
“哼,有啥了不起,不就是走了狗屎运,捞着点值钱货嘛!”
“就是,听说那海上的活儿,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就回不来了!那钱,有命挣也得有命花!”
“你看那张老三家的大小子,以前见人都不敢抬头,现在穿个新衣裳,鼻孔都快朝天了!嘚瑟个啥!”
“要我说,春海这钱,就该拿出来大伙平分!都是一个屯子的,凭啥他们几家拿那么多?”
这些闲言碎语,起初只是在背地里流传,但很快就像春天的杨树毛子,飘得满屯子都是。甚至有人仗着是郭家拐着弯的亲戚,跑到郭春海父母那里去诉苦,话里话外想让郭春海“拉拔”一下,给自己儿子也安排进远航船队,或者干脆从那个“发展基金”里分点钱出来。
郭春海的父母是老实的庄户人,一辈子没经过这阵仗,被说得面红耳赤,心里不自在,又不好反驳,只能唉声叹气。乌娜吉也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以前见面亲亲热热喊她“嫂子”的妇人,现在笑容里似乎都带了点别的意味。
这天晚上,郭春海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阴沉。他刚去查看了新孵化的野鸡崽子(他尝试搞的副业之一),就听到两个屯民在牲口棚边上嘀嘀咕咕,虽然没听全,但“不公平”、“藏私”几个词还是飘进了耳朵。
乌娜吉给他端上热好的饭菜,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轻声问道:“咋了?听见啥闲话了?”
郭春海扒拉了一口小米饭,嚼了几下,重重咽下,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没啥,就是觉得,这人心,有时候比海上的风浪还难测。”
乌娜吉在他身边坐下,拿起针线筐,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柔声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屯子里这么多人,哪能个个心思都一样?咱做事,但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跟着咱干的兄弟,对得起屯子里大多数盼着好日子的老少爷们。至于那些说闲话的,你越在意,他们越来劲。咱把该做的事做好,让大家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啥都强。”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二愣子的大嗓门:“春海哥!在家不?”
二愣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愤愤不平:“春海哥!你听说了没?李老蔫他家婆娘,今天在井台边跟人嚼舌根,说咱上次分钱不公,说你把大头都自己昧下了!放他娘的狗屁!我当时要不是被人拉着,非上去抽她大嘴巴子不可!”
郭春海看了二愣子一眼,没接他的话茬,反而问道:“我让你统计的,屯里还有多少壮劳力想上远航船队,名单弄好了吗?”
二愣子一愣,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弄好了,差不多有十几个后生都报了名,个个都拍着胸脯保证不怕死、肯吃苦。”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春海哥,这里面有好几个,家里以前可没少说咱风凉话。”
郭春海接过名单,扫了一眼,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点:“想挣钱,是好事。不怕死,光靠嘴说不行。你明天通知他们,后天早上,都到码头集合,进行考核。”
“考核?考啥?”二愣子疑惑地问。
“考水性,考体力,考纪律,也考胆量。”郭春海语气平淡,“‘蛟龙号’不是收容所,我要的是能一起扛风浪的兄弟,不是只会眼红嚼舌头的爷。通过了,跟着上船见习,拿最低档的工钱,干最累的活,看表现转正。通不过,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二愣子眼睛一亮:“这法子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看他们还哔哔啥!”
第二天,郭春海要考核新船员的消息传开了。屯子里顿时炸开了锅。那些报了名的后生和家人,既紧张又期待。而之前说闲话的,此刻也都闭上了嘴,或是暗中祈祷自家孩子能选上,或是更加酸溜溜地等着看笑话。
考核那天,码头上围满了人。郭春海没多废话,直接让老崔和格帕欠主持。考核项目简单却实用:在规定时间内泅渡到指定浮标并返回;扛着百十斤的沙包在湿滑的甲板上快速移动;模拟突发情况下的指令反应;甚至还包括在摇晃的船上保持平衡和应对晕船。
这些项目,对于常年跑海的老船员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很多只在江边扑腾过的屯里后生,却是极大的考验。有人一下水就慌了神,有人扛着沙包摔得鼻青脸肿,有人一听模拟的“敌船靠近”指令就手足无措。
最终,报名的十几个人里,只有五个勉强通过了初步考核,一个个累得瘫在甲板上,如同离水的鱼。其中,就包括李老蔫的儿子,一个平时话不多、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小伙子,叫李根柱。他水性极好,力气也大,就是在指令反应上慢半拍。
郭春海走到李根柱面前,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因为紧张而攥得发白的拳头,沉声问道:“怕不怕?”
李根柱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股倔强和渴望:“不怕!春海叔,我能吃苦!我……我想跟我爹不一样!”
郭春海看着他眼中那簇火苗,点了点头:“行,算你一个。明天开始,跟着二愣子,从刷甲板、整理缆绳学起。”
李根柱激动得脸都红了,挣扎着想站起来道谢,被郭春海按住了。
这次公开、严格的考核,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堵住了不少人的嘴。大家看到了,想上“蛟龙号”拿高薪,光靠眼红和嘴皮子不行,得真有那个本事和胆魄。郭春海用实力和规则,扞卫了团队的纯粹和公平,也悄然将屯里因贫富差距拉大而产生的怨气,疏导向了更积极的竞争方向。
屯子的新貌,不仅仅是新修的路、翻新的校舍和逐渐多起来的砖瓦房,更是人们内心深处被点燃的希望、被激发的干劲,以及在这种冲击下,悄然重塑的价值观和秩序。郭春海知道,管理一个日益富裕和复杂的屯子,远比带领一支船队在大海上搏杀要困难得多。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迎着风浪,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