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前三天的傍晚,我推开了县城家属院的铁门。红砖楼墙爬满了爬山虎的枯藤,父亲单位的老自行车棚还杵在楼下,母亲正站在三楼阳台收被子,看见我出现在楼道口,探着身子喊:“泽岚?咋不提前说一声!”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次第亮起,映着墙上斑驳的“文明家庭”奖状。这是父亲在县化肥厂当班长时得的,镜框边缘掉了块漆,却被母亲擦得锃亮。刚到二楼,就听见父亲在屋里咳嗽——他退休后总这样,车间里吸了二十年粉尘,嗓子像装着把沙子。
“回来啦?”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手里还捏着《参考消息》,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他穿的深蓝色工装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这是他一辈子的习惯,说“穿这个干活利索”。母亲已经系上围裙钻进厨房,抽油烟机嗡嗡响起来,混着她的念叨:“冰箱里有你爱吃的带鱼,早上刚买的。”
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都是我从小爱吃的:红烧带鱼、醋溜白菜、炒花生,还有盆紫菜蛋花汤。母亲不停地往我碗里夹鱼,筷子在瓷盘上划出轻响:“在乡里是不是没好好吃饭?看你瘦的,脸都晒黑了。”
我扒拉着米饭,目光落在父亲的手背上——那里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年轻时检修机器被齿轮蹭的。小时候我总摸着这疤说:“爸,你是英雄。”现在才明白,这疤里藏着的,是供我上学的工资,是母亲在百货大楼站柜台的辛苦,是这个县城普通家庭的全部分量。
“下礼拜我要去市里考试。”我放下筷子,汤碗的热气在镜片上蒙上层雾,“考市政府的公务员。”
母亲的筷子顿在半空,带鱼的油星滴在桌布上,洇出个小小的黄点。“公务员?”她扶了扶鬓角的碎发,语气里带着惊讶,“就是你张叔那种?在市政府大楼上班,天天写材料的?”
张叔是父亲的老同事,后来转行去了机关,每次过年串门都穿西装,母亲总说“那才是体面工作”。可她不知道,我在青石乡写的材料,比张叔桌上的文件厚得多——红果村修路的申请、李家坳打井的报告、全乡低保户的核查表,每一页都带着泥土味。
“差不多。”我从包里掏出招考简章,父亲推了推老花镜凑过来,手指在“综合一科”那栏停住:“写材料的?你在学校时作文就好,说不定能行。”他说话时总这样,永远带着点笨拙的鼓励。
“在乡里不是挺好?”母亲往我碗里盛了勺汤,“赵书记上次来县城开会,特意到百货大楼找我,说你帮红果村修路立了功,还说要给你争取转正。”她总觉得“乡下”是过渡,转正了就能回县城,像父亲一样找个安稳差事。
我望着窗外的路灯,橘黄色的光透过玻璃落在桌布上,突然想起李家坳的夜晚。那里没有路灯,却有比星星还密的萤火虫,孩子们举着玻璃瓶跑过打谷场,喊着“李大哥,给我们念课文”。有个叫小石头的娃,总把冻裂的手藏在袖子里,却能把《卖火柴的小女孩》背得让人心酸。
“妈,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王老师不?”我夹了颗花生,“就是李家坳小学的,全校就她一个老师,带着二十多个娃,教室窗户破了用塑料布糊着,冬天冻得握不住笔。”
母亲点点头,往厨房拿醋瓶的脚步慢了些。她在百货大楼卖了三十年文具,最知道铅笔橡皮对娃的分量。上次我托她带二十块橡皮,她特意挑了带卡通图案的,说“娃们会喜欢”。
“我在乡里这两年,见了太多这样的事。”我剥着花生壳,每粒花生都像个没讲完的故事——柳溪村的王大娘织草编到深夜,指关节肿得像萝卜,就为给孙子凑学费;红果村的果农蹲在路边哭,一筐苹果卖不上两斤猪肉钱,因为路不好走,批发商嫌运费贵。
父亲突然咳嗽起来,掏出手帕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的。他退休前总说“工人阶级有力量”,可面对这些农村的苦,他也只能叹气。“你想考,就考。”他擦了擦嘴,声音有点哑,“去市里,平台大。”
“不是为了体面。”我急忙解释,怕他们误会。这两年在基层待着,早就明白“公务员”三个字的分量——它不是西装革履的样子,是下雨天帮村民抢收玉米时的泥裤腿,是给五保户送棉被时冻红的耳朵,是看着修路的压路机开进村时,村民们眼里的光。
有次去县城办事,路过实验小学,看见孩子们在塑胶跑道上跳绳,崭新的教学楼亮得晃眼。回来的路上,小石头正蹲在土路边写作业,膝盖当桌子,铅笔头短得捏不住。我把兜里的钢笔给他,他却怯生生地问:“李大哥,我们啥时候能有新教室?”
“我想做些实在事。”我看着父母的眼睛,厨房的灯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比如让山里的娃能在不漏雨的教室里上课,让果农的苹果能卖上价,让像王老师这样的人,不用拿着微薄的工资硬撑。”
母亲突然抹起眼泪,手背蹭过眼角的皱纹:“你小时候总说,要让爸妈住上带阳台的房子。”她以为我的理想是城里的高楼大厦,是不用风吹日晒的工作,却不知道这两年的风里雨里,我的理想早就换了模样。
记得刚到李家坳那天,村支书领着我看村委会,墙皮掉得像块破布,办公桌的抽屉缺了个角,里面塞满村民的求助信。有封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李同志,俺家娃想上学,可俺没钱交学费。”落款是个歪歪扭扭的“王”字,旁边画着个哭脸。
那天晚上我在村委会的硬板床上躺着,听着窗外的狗吠,突然明白“理想”不是考上大学那么简单。它该像父亲检修机器时的认真,该像母亲站柜台时的耐心,该像那些在泥土里刨生活的人,闷头干活,却把日子过得扎实。
“在市里上班,能管到乡下的事?”父亲往杯里倒了点白酒,酒液在玻璃杯中晃出细小的涟漪。他总觉得“城里”和“乡下”隔着条河,却不知道有些声音,只有传得足够远,才能被听见——比如柳溪村的草编筐明明手艺好,却因为没人引荐,进不了县城的供销社。
“能。”我想起赵书记说的话,“市里的文件,能管着全县的事;全县的政策,能护着每个村的人。”就像这次中办的文件,从北京传到青石乡,给了我这样的基层干部一个机会,也给了更多像李家坳这样的村子一个盼头。
母亲去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响。我走过去想帮忙,看见她对着水龙头抹眼泪。“妈,我不是想离开你们。”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我是想站得高些,知道农村真正缺啥,知道该咋帮他们。”
有次帮红果村写申请,想给村里盖个冷库,县上的人说“不符合规定”。后来我翻遍了政策文件,发现有条“偏远地区农产品保鲜补贴”,只是没人知道。等把材料改好递上去,冷库批下来那天,果农们杀了头猪,非要请我吃第一块肉,那肉香里,全是被看见的欢喜。
“你小时候总蹲在百货大楼柜台前看账本。”母亲关掉水龙头,用围裙擦着手,“说长大了要给妈算账,不让人少找钱。”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现在要给更多人‘算账’了?”
“嗯。”我鼻子一酸,原来母亲什么都记得。那些小时候的傻话,竟在二十多年后,成了我真正想做的事。只是这“账”更复杂——算清楚修路能让苹果多卖多少钱,算明白盖教室能让多少娃不用走山路,算透彻政策落地能给农村带来多少变化。
夜深了,父亲在客厅铺沙发床,弹簧发出吱呀的声响。我躺在铺着格子床单的小床上,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肥皂味,突然想起第一次在李家坳过夜。村里的土炕烧得发烫,王德山老汉给我讲他年轻时支前的事,说“当年红军打仗,就是为了让娃们能吃饱饭、能上学”。
第二天一早,母亲翻出个深蓝色帆布包,是父亲年轻时出差用的,边角磨得发亮。“把这个带上。”她往里塞了件叠好的白衬衫,“面试时穿,你张叔说穿白衬衫显得精神。”包里还有两盒润喉糖,是她在柜台攒的,“写材料费嗓子。”
父亲蹲在阳台上抽烟,晨光透过铁栏杆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突然站起来,从抽屉里摸出个红布包:“这个你拿着。”里面是枚生锈的奖章,是他年轻时得的“先进工作者”,“爸没本事,就这个能给你壮胆。”
车开的时候,母亲趴在车窗上叮嘱:“别紧张,考不上也没啥,回县城爸托人给你找活儿。”父亲站在楼下,手插在工装裤兜里,像尊沉默的石像,直到车子拐弯,我还看见他手里捏着那枚奖章。
回青石乡的路上,车窗外的白杨树飞快后退,像两排站得笔直的哨兵。我摸出母亲塞在包里的白衬衫,布料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突然觉得它比任何名牌西装都珍贵。这衬衫里,有父亲在车间的汗水,有母亲在柜台的耐心,还有那些藏在皱纹里的期盼——期盼我能走得远些,却别忘了根在哪。
快到乡政府时,远远看见赵书记和张乡长站在门口等。赵书记手里拿着本《公文范例》,封面上写着“赠泽岚:笔锋藏民心”;张乡长提着个布包,走近了才发现是他侄子做的酱菜,“考试时就馒头吃,顶饿”。
我跳下车,看着两位平时总较劲的领导站在一起,突然明白,不管他们有多少分歧,心里都装着青石乡的百姓。就像我包里的白衬衫,不管将来穿多久,都带着县城家属院的烟火气,带着那些关于奋斗和责任的沉甸甸的牵挂。
考试的事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不管能不能考上,我都要接着往下走——像父亲在车间那样认真,像母亲在柜台那样耐心,像赵书记说的那样,把每一步踩实了。这些日子里,我总想起李家坳的孩子们,想起红果村的果农,想起那些在泥土里刨生活的乡亲。他们的期盼,就是我要走的路;他们的日子,就是我想圆的梦。
原来理想从不用喊得震天响,它就藏在父亲的奖章里,藏在母亲的润喉糖里,藏在每个想让日子变好的念头里。而我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些念想,一步步往前走,走到能为他们多做些事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