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光刚漫过青石乡党委会议室的窗棂,赵书记的军绿色皮靴就踩在了水磨石地面上。他手里攥着个搪瓷缸,缸沿的缺口在日光下泛着白,推开门时,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班子成员,财政所长老郑正低头用袖口擦眼镜,民政干事小马的笔记本还夹在胳膊底下,显然是刚从村里赶回来。
“人到齐了就开会。”赵书记往主位上一坐,军绿色夹克的后领绷得笔直,搪瓷缸往桌上一墩,“今天叫大伙来,就说三件事:种薯款核查、水渠返工、低保重审——都是王乡长留下的烂摊子,今天起,咱得一个个收拾干净。”
话音刚落,张家村的包村干部老吴就缩了缩脖子,手里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悬着没落下。李泽岚坐在赵书记左手边,目光扫过全场,看见老吴的喉结动了动——这人去年跟着王乡长跑过种薯采购,据说收过刘三喜两条烟。
“先说说种薯款的事。”赵书记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统计表,往桌上一扔,“老郑,你给大伙念念,2007年冬天那批种薯,账上发了多少,实际到老乡手里多少。”
老郑推了推眼镜,手指在表格上划得沙沙响:“账上写着采购20吨,发放到8个村,合计19.8吨;但我们去各村核查,实际只收到7.2吨,还混着三成陈薯。剩下的12.6吨,去向不明,12.8万采购款,有7.6万没对应上实物。”
“去向不明?”赵书记的嗓门陡然提高,手指在桌上敲出急促的响,“刘三喜的农资公司去年10月就被查封了,王乡长12月还跟他签合同,这不是明摆着把钱往水里扔?”他突然看向老吴,“老吴,你去年跟着去县城拉种薯,说说,那天到底拉了多少?”
老吴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钢笔“啪”地掉在桌上:“我……我记不清了,那天雪大,车陷在路上,没顾上数……”
“记不清?”赵书记冷笑一声,从兜里掏出张照片,是苏晴拍的种薯窖照片,窖里堆的陈薯上还印着去年秋天的泥痕,“这是李乡长昨天在刘三喜的私人窖里拍的,12吨脱毒种薯,全在这儿呢!王乡长让你拉回村,你拉去了刘三喜的窖,还说记不清?”
老吴的头垂得更低,手指在裤腿上蹭来蹭去。李泽岚适时开口,声音比赵书记温和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老吴,这事能说清就说清,现在主动交代,算你认错;要是等县纪委的人来了,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老吴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慌:“我说!我说!是王乡长让我拉去刘三喜窖里的,说‘先存着,开春再发’,后来……后来他调走了,就没人提了。那两条烟,是刘三喜塞给我的,我不该收……”
“烟你得退回去,钱也得追。”赵书记的语气缓了些,“明天你跟老郑去县城,把刘三喜的窖封了,种薯拉回乡农技站,少一斤,你负责。”
老吴忙不迭点头,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接下来是水渠的事。”赵书记翻开第二本档案,里面夹着县质监站的检测报告,“c15混凝土冒充c30,钢筋细了两号,渠壁薄得能透光,去年冬天没冻裂,算它运气好。”他把报告推给水利站老周,“老周,你说,这渠要返工,得多少钱?”
老周翻着报告,眉头拧成了疙瘩:“至少得十五万,还得把原来的渠壁全敲了,重新浇筑。施工队那边还天天来要尾款,说王乡长答应的,工程完了就付剩下的十万。”
“付个屁!”赵书记拍了桌子,搪瓷缸里的茶水溅出来,“工程质量不合格,还想要钱?明天我让县质监站的刘站长来,当着施工队的面念报告,要么返工,要么赔偿损失,二选一。”他看向李泽岚,“你跟施工队老板谈,他要是耍横,就把他跟张建国的事捅出去,看他敢不敢。”
李泽岚点头,想起苏晴拍的水渠裂缝照片,心里已经有了底:“我明天就约他谈,顺便把检测报告给他看看,让他知道,这事没完。”
“最后是低保。”赵书记的目光落在民政干事小马身上,“名单重审得怎么样了?该清的清,该加的加,别再让老乡戳咱们脊梁骨。”
小马立刻站起来,手里的笔记本翻得哗哗响:“已经核完6个村,清退了12个不符合条件的,新增了9户,都是像王大娘那样的困难户。公示栏我也换了新的,下面留了李乡长的手机号,目前没人提异议。”
“没人提?”赵书记皱了皱眉,“张老五没找你麻烦?”
“找了,”小马的腰杆挺得笔直,“他说他侄子该保,我把他侄子有拖拉机的证据摆出来,他就没话说了。李乡长还跟我说,要是他敢拦着,直接报给您。”
赵书记笑了,拍了拍李泽岚的肩膀:“还是你这年轻人力道足。”他转向众人,语气重新严肃起来,“大伙记着,咱当干部的,端的是老百姓的碗,就得给老百姓办事。王乡长搞的那些猫腻,咱不能学,更不能护着。从今天起,不管是谁,再敢在账上动手脚、在低保上做人情,别怪我赵大炮不留情面!”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李泽岚望着赵书记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这位脾气火爆的老书记,像极了李家坳的老槐树,看着粗枝大叶,根却扎得深,护着底下的每一寸土。
“散会前,我再强调三点。”赵书记站起身,军绿色夹克在晨光里泛着旧光,“第一,种薯款三天内追回,水渠五天内定返工方案,低保一周内完成所有村的重审,谁耽误了,谁写检查;第二,所有工作都要公开,种薯发放名单、水渠返工预算、低保公示结果,全贴在乡门口的公告栏上,接受老乡监督;第三,李乡长是代乡长,主持乡政府工作,你们谁要是不配合,就是跟我赵建军过不去。”
话音刚落,老郑第一个站起来:“我保证三天内把种薯款的账算清,一分都不少。”
“水渠返工方案,我明天就拿出来。”老周跟着起身。
小马也站起来,声音响亮:“低保重审,一周内准完成!”
看着众人挺直的腰杆,李泽岚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原来解决问题的关键,从来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而是像这样,把心拧在一起,把劲往一处使。就像修水渠,得有人挖土,有人和泥,有人砌墙,才能修出结实的渠,淌得出干净的水。
散会后,赵书记拍着李泽岚的肩膀,往食堂方向走:“走,吃碗羊肉面,暖暖身子。下午跟我去水渠工地,让施工队老板见识见识,咱青石乡不是好糊弄的。”
李泽岚点头,望着远处的黄土坡,晨光已经把雪照得开始融化,露出底下的黑土,像刚睡醒的土地,正等着春耕。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轻松,但只要有赵书记这样的老搭档,有班子成员的配合,再难的烂摊子,也能一点点收拾干净——就像这正月的雪,总会化的,春天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