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乾清宫这座巨大的、由悔恨和偏执筑成的茧中缓慢流淌。落羽(安落)依旧维持着那副心智受损的“稚童”表象。他惊惧、茫然、依赖又抗拒着任余的靠近。他会因为一只飞鸟的影子而尖叫躲藏,也会因为一块精致的点心而露出短暂懵懂的欢喜。他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的布老虎,仿佛那是连接他破碎世界的唯一锚点。
任余成了他二十四孝的“影子”。他放下了所有东厂提督的威仪,像一个最笨拙又最虔诚的信徒,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的“珍宝”。亲自喂饭、擦脸、换药,陪他看窗外毫无变化的宫墙,用最轻柔的声音给他念些幼稚的童谣故事(尽管落羽似乎毫无兴趣,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他将所有政务都搬到了乾清宫的偏殿处理,批阅奏章到深夜,只为随时能听到内殿的动静。他扫清了所有可能刺激到落羽的人和物,将乾清宫打造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温室。
在外人眼中,这是权阉对痴傻傀儡皇帝病态的掌控和囚禁。只有任余自己知道,这更像一场无望的、自我折磨的赎罪。他看着落羽空洞的眼神,心如同在油锅中煎熬,却又甘之如饴地沉溺其中。只要安落还活着,哪怕只剩一个躯壳,他也能在这无边悔恨中,汲取一丝虚幻的慰藉。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发生在最不经意的瞬间。
那是一个午后。任余在偏殿处理紧急军报,眉头紧锁。内殿里,落羽抱着布老虎,蜷在窗边的软榻上,无意识地拨弄着榻边小几上一个空了的青玉茶盏。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带来一丝倦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茶盏冰凉的边缘,思绪却如同沉在混沌的深海。
突然!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响!
是那个青玉茶盏!它被落羽无意识拨弄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巨大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落羽意识深处那层厚重的混沌迷雾!无数被强行压抑、被恐惧冻结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脑海。
——深宫十年,二皇兄的试探与毒害!
——任余那张在鹰愁涧悬崖边,冰冷决绝、充满恨意的脸,以及……那狠狠推向他后背的一掌!
——坠落的失重感,冰冷的河水,刺骨的疼痛,无尽的黑暗……
“啊——!”落羽发出一声短促到变调的惊叫,身体猛地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寝衣!他的瞳孔因为巨大的惊骇和瞬间涌入的记忆风暴而剧烈收缩,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
恢复了!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还有这三个月来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稚童”生活……全部回来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他回来了!那个魔鬼就在外面!那个亲手将他推下悬崖、毁了他一切的任余!他知道了!他一定会杀了他!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落羽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将后续的尖叫死死堵了回去!他惊恐万状地看向内殿门口,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能让他知道!绝对不能!继续装!装成那个傻子!只有傻子,才能在这个魔鬼身边活下去!
他几乎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将眼中那属于“落羽”的冰冷、锐利和惊骇压了下去,重新覆上一层茫然空洞的伪装。他笨拙地、如同被吓傻的孩子般,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地上碎裂的茶盏,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坏……坏了……怕……”
脚步声急促响起!任余的身影如同一阵风般冲了进来!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焦灼和恐慌:“安落!怎么了?!伤到没有?!”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落羽,急切地上下扫视,确认他没有被碎片伤到。
落羽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受惊过度的“稚童”模样,瑟缩着肩膀,指着地上的碎片,只会重复:“坏……怕……”
任余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动作强势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确认着怀中的珍宝是否完好。“不怕不怕!碎了就碎了!一个杯子而已!别怕!我在!” 他一边轻拍着落羽的背,一边厉声对着门外喝道,“来人!收拾干净!再有易碎之物靠近陛下三尺之内,提头来见!”
宫人战战兢兢地进来,手脚麻利地清理了碎片,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落羽僵硬地靠在任余怀里,鼻尖充斥着对方身上冷冽的松墨气息(任余处理公务沾染的),混合着一丝淡淡的药味。这怀抱曾经让他觉得窒息和恐惧,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保护伞。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任余胸膛下剧烈的心跳,感受到他手臂收拢的力道——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和保护欲。
【喵!宿主!你吓死本喵了!刚才记忆恢复波动超大!任余他……他好像……】小笼包的声音在落羽混乱的意识中响起,带着惊疑不定。
落羽在心底冷笑:【他发现了。】虽然任余掩饰得极好,但就在冲进来抱住他的那一瞬间,落羽捕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锐利的光芒!那不是纯粹的担忧,更像是一种……洞悉?一种确认?
【啊?!那怎么办?!他会不会……】小笼包慌了。
【他不会。】落羽的意识无比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玩味,【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安落’。无论这个‘安落’是傻子,还是……别的什么。他欠的债,他得还。而我,正好需要他的‘还债’。】他看着任余小心翼翼检查他是否受伤的样子,看着对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
既然要装,那就装得更彻底些。
既然他任余喜欢“养”一个心智不全的“安落”,那他落羽,就把当年那个骄纵任性、无法无天的九皇子……还给他!
接下来的日子,落羽的“病情”似乎……“好转”了一些?他依旧害怕大的声响和陌生人,依旧依赖那个破布老虎,但眼中的茫然空洞似乎褪去了一点,多了几分属于孩童的……任性?
他开始挑剔食物。
“不吃!”他把任余精心吹凉的、炖得软烂的燕窝粥推开,小脸皱成一团,指着旁边一碟颜色鲜艳的玫瑰酥,“要……那个!” 声音带着命令式的娇气。
任余二话不说,立刻将那碟玫瑰酥端到他面前,看着他像只小松鼠般小口啃着,嘴角沾着碎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变得“活泼”了。
会在任余批阅奏章时,偷偷溜过去,用沾了墨汁的手指,在摊开的、关乎边疆战事的紧急军报上,画上一只歪歪扭扭的小乌龟。然后抬起小脸,用一种“求表扬”又带着点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眼神看着任余。
任余看着奏报上那只憨态可掬(?)的墨龟,再看看落羽亮晶晶的眼睛,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却没有丝毫责备,反而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他默默地将那张画了乌龟的军报抽出来,放在一边,重新取了一张誊抄。甚至……在无人时,会看着那只小乌龟,嘴角勾起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他越来越“娇纵”。
会把任余刚刚给他梳理好的头发故意揉乱。
会把任余命人从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最新鲜的荔枝,剥开只吃一颗,剩下的嫌弃地推开:“不甜!不要!”
会在宫宴上(任余极少带他出席,但偶尔不得不去),因为觉得某个大臣说话声音太大而突然发脾气,抓起面前的果子就砸过去,然后躲到任余身后,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每一次的任性,每一次的胡闹,落羽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任余的底线。每一次,他都做好了迎接雷霆之怒的准备。然而,每一次,任余的反应都出乎他的意料。
没有呵斥,没有不耐,更没有他记忆中属于权阉的冰冷暴戾。有的,只是无底线的包容和纵容。
任余会耐心地重新为他梳理头发。
会立刻让人换更甜的荔枝,甚至亲自一颗颗剥好,喂到他嘴边。
会在宫宴上,面无表情地挡在那个被果子砸中的大臣面前,声音冰冷地宣布:“陛下受惊,今日到此为止。” 然后无视所有人惊愕的目光,将落羽护在身后,径直离席。
任余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那里面依旧有深沉的愧疚和痛苦,但渐渐被一种更浓烈、更灼热的情感所取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小心翼翼的呵护,是心甘情愿的臣服,更是一种……仿佛透过眼前这个“任 性”的躯壳,看到了什么令他心潮澎湃的东西。
他似乎在透过这个“骄纵任性”的安落,看到了当年那个鲜活的、没有被阴谋和药物摧毁的小皇子。他似乎在用这种无底线的纵容,疯狂地弥补着过去的亏欠,试图将那个被他亲手推下悬崖的“安落”,一点一点地……拉回来。
这一日,在御书房。落羽又“心血来潮”,非要任余脸上那张永远戴着、象征东厂提督威仪的银质面具。他伸着手,小脸上带着任性的执着:“要!那个!亮亮的!”
任余批阅奏章的手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落羽。那双深黑的眸子不再是孩童般的懵懂任性,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
四目相对。
任余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纵容笑意,也没有了被冒犯的冰冷。那是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和……一种近乎宠溺的叹息。
他看了落羽很久,久到落羽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任性的表情,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
终于,任余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摘面具。而是越过书案,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了落羽因为偷吃点心而沾在嘴角的一点酥皮碎屑。
他的动作自然得如同做过千百遍,眼神专注而温柔,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穿透了所有伪装,直接落入了落羽的心底:
“好。”
“只要是你想要的……”
“我都给。”
然后,在落羽惊愕的目光中,任余的另一只手,缓缓抬了起来,握住了脸上那张冰冷的银质面具的边缘。在落羽屏住的呼吸里,他一点一点地……将它摘了下来。
面具下,是任余那张清俊却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略显苍白的脸。没有想象中的狰狞疤痕,只有一道淡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旧痕划过眉骨。他的眼神不再被面具遮挡,清晰地、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落羽面前——那里面的温柔、纵容、愧疚和那汹涌澎湃、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如同实质般,将落羽牢牢包裹。
他定定地看着落羽,看着对方眼中那瞬间闪过的震惊和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释然又满足的微笑。
“我的……”
“殿下。”
“您终于……肯回来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御书房内,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落羽手中捏着的半块点心,“啪嗒”一声,掉在了价值连城的奏折上,染上了一小团油渍。他看着任余那双仿佛洞悉一切、又饱含深情的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完了。
他……好像装不下去了。
而眼前这个摘下面具的男人……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等着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