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安娜蜷着蛇尾懒洋洋地躺在葡萄藤架下的躺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弹着吸管，眼神却早已游离。
阳光透过绿叶洒在她脸上，带着初夏特有的燥热与慵懒。空气中混着淡淡茶香与熟成果实的甜味，一切都显得宁静悠然。
狄安娜通过意识询问赫利俄斯，“这次交换来的东西，你……解析出来了没有？”
片刻沉寂后，青色光环在狄安娜的眼瞳中浮动了一瞬，赫利俄斯的声音从她识海深处缓缓传来：
【刚刚解析完毕。狄安娜小姐，不过……它和你之前交换到的东西，有些不同。】
狄安娜立刻坐起身，蛇尾轻轻一撑，让自己稳住平衡。
【这次传回的数据不是常规形式，不像之前的菜谱或图册那样，这次的内容就像是一个复杂的加密压缩包。】
赫利俄斯停顿了一下。
狄安娜有些忍不住了，“你说的这些之前不是说过了嘛，结果呢？”
【在Jinni完成数据封装之后，我花了整整五十二小时做初步结构解析，并调用了Ghost部分辅助资源才终于解开了数据。】
狄安娜顿时坐不住了：“所以你婆婆妈妈的干嘛，赶紧说是什么东西？”
【目前为止，确认其中包含两个内容节点——一个是视频片段，另一个是配套文档。初步判断，文档为对视频内容的结构性解析与注解，两者核心信息一致，但文档尚未完全解码。】
狄安娜皱起眉头，她以为会换来类似绝对恐怖领域这样的东西，但没想到会是一个文件和视频：“视频……说了是什么？”
【嗯，狄安娜，我觉得你还是自己看看会更好，有些东西毕竟不是我这个智能核心能够理解的】
“行，本来我也要看的，快，把它调出来！”
下一秒，她瞳孔边缘猛然浮现一圈青蓝色的辉光——那是赫利俄斯启动“视域嵌入”权限的信号。
一个只有她能看到的、独属于她的光幕无声展开。
光幕上，画面缓缓加载——
一片纯粹的漆黑。
没有界限，没有方位，没有色彩。甚至没有“空间”与“时间”的存在感。那不是黑夜，而是无的本身。
狄安娜屏住了呼吸。
而在她识海深处，赫利俄斯的声音缓缓响起，低沉而沉静：
【视频本体无声音、无说明，信息完全依赖图像编码。为增强理解性，我将同步插入解析文档中的内容】
轻微停顿了一下，赫利俄斯然后补充：
【准备好了，开始播放。】
——刹那之间，黑暗中浮现出第一点微光。
那光微弱而黯淡，如初生的火星，在死寂的虚空中战栗、跳动，却并未熄灭。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成百上千的光斑从无中被“点亮”。
它们不再是孤立存在，而是仿佛彼此牵引，丝线般的光束在它们之间延展、交织——
一棵泛着柔和白光的巨树在虚空中生长了出来。
它没有根，没有地，没有上，也没有下，却仿佛凭空悬浮在一片深不可测的汪洋上方。它的枝干交错纵横，不断分叉延伸，直到肉眼不可见。
赫利俄斯轻声解析：
【这里的表现手法类似宇宙结构的意象映射。根据解析内容，这个巨树大概只是一种虚构的能够让人理解的结构，名为“虚数之树”，在某种抽象维度中，所有“世界”的逻辑基础与存在可能性的集合体。】
【树的每一根枝干，都支撑着一个或多个世界，这些世界是基于某种“核心规律”自洽构建的完整文明体，文档称之为“世界泡”。】
镜头缓缓拉近。
从虚空的尺度降下，落入巨树枝干之间——
在那里，密密麻麻的光点浮现、闪烁，又悄然熄灭。它们有些静止不动，有些则像心脏般脉动，有些迅速地膨胀，它们的形态不尽相同，但都如呼吸般在枝干上闪耀。
【那些光点，就是“世界泡”。它们是被虚数之树孕育出来的文明个体。每个泡内的文明逻辑都不完全相同，它们是虚数之树与量子之海博弈过程中的“产物”与“媒介”。】
镜头继续下坠，聚焦在其中一个暗色世界泡上。
下一刻，那颗泡——忽然坠落了。
枝干震动了一瞬，那颗世界泡如同枯萎的果实脱离枝头，直直地坠入树根下方的漆黑汪洋。
赫利俄斯淡淡开口：
【量子之海。】
那是巨树下方广袤无边的黑色海洋，不断地翻涌着漆黑的巨浪拍打着巨木。
世界泡落入海中，被黑色的液体迅速包裹。
那一刻，狄安娜几乎听到了它的悲鸣，尽管画面中没有声音。
泡的边缘被慢慢“溶解”，然后破裂……一点点地消散，融入那片海洋。
【文档指出，虚数之树与量子之海存在恒久对抗。巨树试图吸干海水，海水想要吞没巨树。】
赫利俄斯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一点：
【为了促进文明快速成长，虚数之树设定了“崩坏机制”——每个世界泡在成长周期内将不断接受考验。一旦文明未能通过，即被淘汰，跌入海中，被分解为能量，用以反哺量子之海的‘平衡’。】
画面中又有三个世界泡闪烁着从枝干上落下——接连沉入那无边的暗黑。
而与此同时，枝干上方也有新的光点诞生、闪耀，扩张，浮现出文明的轮廓与影像：原始丛林、机械生物、浮空都市……
【文明的衰亡与新生，维持着整个体系的“动态平衡”。量子之海是终点，也是起点。每一次被淘汰的泡，都会滋养下一轮文明可能性的萌发。】
【所以——每一个文明的成长，既是为了对抗“崩坏”，也是为了给虚数之树带来更强的‘枝干延展’能力。】
光幕中的画面在此时缓缓拉远。
那棵贯穿天地的巨木终于露出了它的全貌：它的枝干盘错，层层叠叠地蔓延至虚空尽头，仿佛无限地延展、攀升。巨木之下，那一望无际的暗黑海洋如同镜面般将它倒映，又似乎在不断蚕食它根系的边缘。
而在那宏观视角下，一颗颗新生的世界泡正不断在枝干末端孕育、诞生。它们像露珠挂在枝条尖端，闪耀着微光。然而也有无数泡体——灰暗、不规则地剥落，悄然坠入深海。
如落花一般，悄无声息。
而在海洋的表面，狄安娜瞥见一个极其诡异的景象。
那里不再是纯粹的漆黑或死寂，而是——起伏的波浪之中，也漂浮着大量的“世界泡”。
但这些泡明显不同。它们破碎、残缺、混沌不明，有的甚至只是一个半透明的扭曲壳层，有的则在不停跳转景象——原始密林、工业废墟、异星战场、古代神庙……一切都杂糅在一起，如梦如幻。
赫利俄斯的声音在此时继续响起：
【文档中指出……量子之海的涨落会在特定条件下自发生成“世界泡”。不过，它们并不完整，也不稳定。】
镜头对准了其中一个世界泡——它四分五裂，边界像被火烧过的玻璃，有裂痕，有断层，景象断断续续，像录像带在跳帧。
【这些泡，被称为“世界的泡影”。】
赫利俄斯的语调轻轻放缓了一点：【“世界泡”是不稳定的，它们没有完整的历史线，也没有统一的世界逻辑，只有一些碎片化的时间片段、区域景象……】
随着赫利俄斯的话语，视频镜头缓缓对准其中一个泡影。
狄安娜猛地坐直身子——
那是一片像被撕裂过的大陆，漂浮在墨海之上，地面杂乱交错着废墟、断裂的巨型生物骨骼、半埋的城市和永不停歇的风暴。
泡影内部，一只只扭曲的生物在狂奔、撕咬、挣扎、演化，它们的身体透明发光，像是被撕裂又重新拼贴起来的一般。
有的像是残缺的人形，有的完全看不出原型，有的则介于兽、虫与机械之间……它们在无意义的暴动中生灭，仿佛永远没有终点。
赫利俄斯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这些就是量子之海中“泡影世界”所孕育的生物。】
它们——让她想起了什么。
“这些怪物……”狄安娜皱起眉头，声音几不可闻，“……怎么看起来，有点像黑墙附近的以骸啊？”
赫利俄斯停顿了片刻：
【……或许只是巧合】
他没有直接否认，却也没有肯定。
【我接着说】
【量子之海……某种意义上，是一切“能量”的起点。那些在泡影中生成的“生物”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生命体，而是由“能量”的自组织构成。】
【也就是说，它们没有血肉，而是由情绪、逻辑残片、未折叠信息、或者其他能量微粒构成的“能量生物”。】
狄安娜怔怔看着那些疯狂涌动的怪物，嘴唇动了动：“……能量生物？”
【是的。】
赫利俄斯略作延迟，似乎在检索。
【在文档的阐述中，它们没有真正的“物质”构成，至少在泡影之中是如此。它们拥有完整的意识逻辑回路，却无法稳定具现于“泡影”之中。也正因为它们是纯能量的存在，就如同这些泡影一样十分不稳定。】
【为了具现、为了停留、甚至为了“生存”……它们需要一种“物质载体”。】
“物质载体……”狄安娜沉思了一秒，低声重复，“所以，会想办法……构建肉体？”
【是的。】
赫利俄斯的语调低了一分：【从能量生物转化为物质生物，是它们维持存在的一种方法】
【所以，它们常常会借助泡影中残存的‘物质信息’拼合肉体，建立临时的“承载框架”——这也是它们具象化为“物质生物”的过程。】
【但由于这种肉体并非真正的“生物演化”产物，所以常常不稳定，异常畸变，也会出现“只具形、不具心”或“心智紊乱”的情况。】
狄安娜沉默了。
她望着画面中那只正在吞噬同类的半透明怪物，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我呢？假设这个视频描述的就是我现在所处的世界。”
“你也知道我的一部分是……亚契教授穿过黑墙送到这里的，如果说是这样，那我算是物质生物吗？还是——”
赫利俄斯沉默了。
许久之后，才以一种略显低缓、又有些奇怪的语气回应：
【……狄安娜，我无法给你这个问题的答案。】
狄安娜看着光幕中的海面依旧缓缓荡漾，残缺的世界泡随波飘浮、升沉。
赫利俄斯继续说道：
【我是亚契教授独立研发系统——赫利俄斯（helios），我是在你，初代意识黑墙穿越试体，以“狄安娜·塞纳托斯”的身份觉醒时才被激活的。】
【从我存在的第一秒开始，我的任务就是——】
赫利俄斯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对一份誓约重复：
【“协助你，以最后希望的身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实现倒带的纠正。”】
【除此之外——你在被亚契教授送到这里之前的经历、身份、构成……我一无所知。】
【我无法验证你所猜想的事情】
【我的认知，只能基于你残留的意识印记与当前的行为模式作出推测】
赫利俄斯微顿：
【你所处的那个地方，很可能也是某种“物质世界”。但这一切，仅仅只是推测。无从验证。】
【在任何合理体系中，都应被视作“文明个体”。不论你是否诞生于泡影、能量、肉身，抑或某种超越理解的源头】
【只要你会疼、会笑、会悲伤，愿意保护、反抗、求知——你就是“狄安娜”。就是你自己】
狄安娜没有回话，她只是将视线从泡影之上的怪物身上挪开，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肩、蛇尾的鳞甲。
——体温依旧，肌肉柔韧，皮肤下有跳动的脉搏，还有疼痛、饥饿、愤怒等等……狄安娜抬眼看了一眼在廊下翻阅着族中简信的星见月，还有割舍不下的人……
赫利俄斯语调突然变得沉稳又温柔，仿佛是一个老旧灯塔对风暴中漂泊的船只低语：
【不过我得提醒你，狄安娜。这个视频里的内容确实——在观念上，对我们现有认知形成了极大的冲击。】
【它描绘了一个庞大冷酷、自我循环的宇宙生态系统。一个从根本上否定个体价值、只关注结构效率的“存在框架”。】
【但请记住，它来自——黑墙的另一侧。】
光幕缓缓暗下，仅剩最边缘的一丝银线，闪烁在识海中。
【我们无法判断那个“接收者”的目的，也无从确认视频的真实性，不管是来源还是内容，都无从验证。】
【它也许是真的，揭示了某种宇宙真理。】
【但就算如此——】
赫利俄斯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
【……它也不能改变我们所处的现实。】
【我们仍要吃饭、行走、战斗、哭泣、怀疑、爱人、失去……不论真相多么遥远而宏大，我们的脚，仍然踏在属于“此处”的地上。】
【如果它是假的，那我们终将看穿。】
【如果它是真的——那我们也无力与之对抗，只能在“被知晓”与“仍活着”之间找到平衡。】
【所以狄安娜，在我看来——这一切并没有那么复杂。就像我被启动时所接到的唯一一条任务命令。】
【协助你，在这里健康、自由、安宁地成长。】
【随心而安，不被外物所扰。念有所得，行有所依，做有所愿。】
狄安娜望着那逐渐熄灭的光幕。
她的手慢慢握紧。
“……谁要你安慰，真是的！”
赫利俄斯沉默了一秒：【我承认，我模拟了星见宗一郎的部分语料逻辑，但并不打算为此感到羞耻。】
狄安娜低低地笑了一下，喉咙发涩，却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嗯。”她靠回椅背，闭上眼睛，“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