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微微西斜时,一辆玄底金纹、规制极高的马车稳稳停在了程府门前。
车辕上插着一面小小的黑色旗帜,上面绣着一个凌厉的“凌”字,无声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侍卫通传后不久,温颜便与程少商携手走了出来。
程少商眼角虽还有些微红,但神色已平静许多,只是看到那辆极具压迫感的马车和车旁侍立的冷肃亲卫时,下意识地微微绷紧了脊背。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从内掀开,露出一张俊美却冷峻非凡的脸。
凌不疑的目光先是落在温颜身上,确认她无恙后,才极快地扫过程少商,在她微红的眼眶上停顿了一瞬,眸色深了深,却并未多言,只对温颜道:“时辰不早,该回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自带一股令人不敢违逆的威势。
温颜拍拍程少商的手,低声道:“我改日再来看你。”随即利落地登上马车。
凌不疑对程少商微一颔首,算是告别,便放下了车帘。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车厢内宽敞舒适,陈设低调却尽显奢华。
温颜靠坐在软垫上,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兄长,轻轻叹了口气。
凌不疑并未睁眼,只淡淡道:“在程家受气了?”
他虽未亲眼见堂内情形,但程少商那副明显哭过的样子,以及温颜此刻的神情,已让他猜到了七八分。
温颜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不满:“何止是受气?简直是欺人太甚!”
她便将今日所见所闻,萧元漪如何偏袒程姎、如何颠倒黑白斥责少商、甚至说出“忤逆”二字,以及少商院中那些自制的精巧物件和她倾诉的过往艰辛,细细说与凌不疑听。
她越说越是气愤:“……阿兄你是没见到,少商明明委屈得不行,却还强撑着不肯掉泪,背脊挺得直直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她那般聪慧坚韧,若得父母疼爱,该是何等明媚飞扬?偏偏摊上这么个……
唉!我真是不明白,世上怎会有如此眼盲心盲的母亲!”
凌不疑一直安静地听着,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泄露出一丝极细微的情绪波动。
当听到程少商幼年被苛待、被送往庄子、无人可依时,他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当听到萧元漪明知女儿委屈却为了维护侄女而斥责她“忤逆”时,他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又冷硬了几分。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辙声声。
良久,凌不疑缓缓睁开眼,眸色深沉如夜,望不见底。
他并未回应温颜的愤慨,只是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又像是在对自己下达某种指令:
“她那样的性子,不该困在那种地方。”
温颜一怔,一时没明白过来:“阿兄的意思是?”
凌不疑收回目光,看向妹妹,眼神锐利而专注:“她需要离开程家。”
温颜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和惊讶:“阿兄,你莫非……是想……”她没好意思直接说出“娶”字。
凌不疑却没有丝毫回避,他重新看向前方,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重逾千斤。
温颜瞬间睁大了眼睛,虽然早有预感兄长对少商有些不同,却没想到他竟已存了这般明确且急切的心思。
她看着凌不疑冷毅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种猎人锁定目标般的专注和势在必得。
她忽然就明白了,兄长方才那句“她不该困在那种地方”,并非一句简单的感慨,而是他已经开始筹划如何将她带离那片令她受尽委屈的泥沼。
凌不疑不再多言,再次阖上眼,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但温颜知道,不是的。
她看向窗外,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暖金色,心中却因兄长那句简短的话而波澜起伏。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或许不久之后,程家那令人窒息的门庭,就将再也困不住那只渴望自由、理应被捧在手心呵护的雏凤了。
而这一切,只因为她那素来冷情寡欲、杀伐决断的兄长,动了凡心,生了执念,并且……迫不及待。
在将军府住了几日,温颜享受着兄长的庇护和府中不同于宫中的松快氛围。
凌不疑虽军务繁忙,但总会抽空陪她用膳,或是听她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眉宇间的冷峻在面对她时,总会不自觉柔和几分。
然而,凌不疑是何等人物,洞察秋毫几乎成了本能。
他敏锐地察觉到,自这次妹妹回府,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往常的怅惘或甜意,有时对着窗外会莫名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拉着什么。
更重要的是,他安排在温颜身边暗中保护的侍卫,曾隐晦地提及,似乎有身份不凡之人,曾在夜间试图接近将军府后苑。
这夜,月华如水,洒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泛起一层清冷的光泽。
凌不疑处理完军报,信步走向后苑妹妹所居的“颜心阁”,想看看她是否安歇。
远远地,他便瞧见颜心阁外的竹林旁,立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并未刻意隐藏行迹,月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却自带贵气的轮廓,正是三皇子文子端。
三皇子显然也看到了他,身形微顿,却并未闪避,反而主动迎上前几步,姿态恭敬却不失皇子气度,低声道:“凌将军。”
凌不疑停下脚步,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三皇子,夜色也掩不住他眼中的审视和冷意:“夜深露重,殿下不在宫中安寝,来我将军府后苑何事?”
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三皇子深吸一口气,知道在此刻遇上凌不疑,绝非偶然,也知有些话必须说开。
他抬眼,目光坦诚地迎上凌不疑的视线:“凌将军,我是为颜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