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京大学图书馆。
窗外的电车叮当作响,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路灯的光晕透过老旧的玻璃窗,斑驳地洒在红漆木地板上。
一道细微的电流声在空气中轻响,旋即归于沉寂。
萨守坚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借阅台前。
他身上的工装夹克还带着应天府雨夜的湿气,发梢间甚至还残留着几缕未散的电弧。
一双眸子也并未显露出多少威严,反而带着一丝错愕,定定地看着前方。
借阅台后,陈安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桌面上的一块墨渍。
动作轻缓,神情专注。
就像这世间千千万万个为了生计而奔波的普通职员一样。
平凡,丝毫不起眼。
“恩师……”
萨守坚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纵然他已证得五境,贵为雷律天尊,可见到这一幕,心神仍是不免有些恍惚。
那个曾驾鹤而来,开悟自己,并且亲手开辟新法道途的道祖。
如今竟然屈身于此,做一个只有五块银元月薪的图书管理员?
“来了。”
陈安头也未抬,手中的抹布在桌面上画完最后一个圆,将那块墨渍彻底擦去。
将抹布扔进一旁的水桶里,溅起几朵浑浊的水花。
随后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位静静站立在前的弟子。
那一双眸子,平静如古井,却又似包容了整座图书馆的静谧。
“怎么,觉得我不该在此?”
陈安笑了笑,随手拉过一张椅子,示意萨守坚坐下。
萨守坚并未推辞,他在陈安对面坐下,目光依旧停留在陈安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衫上。
“弟子只是……有些意外。”
“意外?”
陈安端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你身化雷霆,在应天府的铁塔上,以身为枢,调理天下电网,做的也是这世俗里的工匠活计。”
“而我在这图书馆里,整理典籍,梳理文脉,做的不也是这世俗里的夫子活计。”
“你我师徒,又有何不同?”
萨守坚闻言,身躯微微一震。
他看着陈安,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随即苦笑一声:
“恩师境界高远,弟子着相了。”
“这并非境界高低。”
陈安放下茶缸。
“道在瓦甓,道在屎溺。这红尘万象,皆是道的显化。既然要在人间行走,便该有个合适的样子。”
“倒是你……”
陈安转过头,目光落在萨守坚略显疲惫的脸上。
“刚证得五境,气机尚未完全稳固,便急匆匆赶来,可是心中有惑?”
萨守坚点了点头,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恩师明鉴。”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
“弟子此番在红尘中历练,又创办天师科技,推广灵芯与电磁之道,虽看似繁花似锦,实则……隐忧深重。”
“哦?”
陈安神色不变,只是静静地听着。
“如今这修行界,虽因新法之故,入门者众。但真正能有所成者,却是寥寥无几。”
萨守坚的声音有些沉重。
“新法前三境,虽不看重灵机,却极重悟性与心性。而第四境金箓,更是天堑。”
“这百年来,除了那位王重阳外,竟再无一人能踏入此境。”
“对于绝大多数修士而言,三境便是顶峰。”
“而不入四境,肉身终究还是凡胎,寿元不过百年。”
说到这里,萨守坚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凉。
“弟子曾亲眼见过不少惊才绝艳的晚辈,在三境圆满困顿数十年,最终含恨而终。”
“他们的一生,都耗在了这虚无缥缈的长生路上,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于是……”
萨守坚顿了顿,目光看向窗外那闪烁的霓虹。
“人心变了。”
“既然修道不能长生,那修它何用?”
“既然苦修一生也是黄土一抔,那为何不去享受这红尘富贵?”
“如今的年轻修士,大多已不愿在深山枯坐。他们下山,凭借着那点微末道行,或是投身军伍,或是依附权贵。”
想着,萨守坚叹了口气。
“天师科技虽然在想办法改变这一情况,但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更多的修士,在绝望中堕落,在享乐中沉沦。”
“长生门虽有祖训,不问世事。但如今这世道,修行界已然是一潭浑水。”
“若长此以往,新法…恐也将赴旧法后尘。”
萨守坚说完,静静地看着陈安,等待着他的回应。
这是他这些年来,压在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
眼下虽然证得了雷律天尊,掌控了世间电能的秩序,但他却无法掌控这人心,无法改变这修行界的颓势。
图书馆内,一片寂静。
陈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守坚,你觉得,什么是修行?”
萨守坚一愣,随即答道:
“借假修真,超脱生死,是为修行。”
“那是古人的修行,也是我们这代人的修行。”
陈安摇了摇头,目光深邃。
“但时代变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积满灰尘的窗户。
清晨的寒风灌入,吹散了屋内的陈腐气息。
“你看这大明。”
陈安指着窗外那座正在苏醒的城市。
“百年前,这里还是马车慢行,书信很远。如今,电波瞬息万里,钢铁洪流奔腾。”
“凡人的智慧,用格物二字,撬动了这天地的规则。”
“他们虽然没有法力,没有长生,但他们创造出的力量,却已不逊色于低阶修士,甚至在某些方面,犹有过之。”
陈安转过身,看着萨守坚。
“在这样一个时代,你还想让那些年轻修士,像古人一样,躲在深山老林里,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长生梦,蹉跎一生吗?”
“这……”
萨守坚语塞。
是啊,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诱惑也太多了。
相比之下,清苦的修行,确实显得枯燥乏味,且回报渺茫。
“堵不如疏。”
陈安重新坐回椅子上,声音平淡。
“既然他们不想在山上待着,那就让他们下山。”
“既然他们求不得长生,那就给他们点别的盼头。”
“别的盼头?”萨守坚疑惑。
“价值。”
陈安吐出两个字。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不能长生,那便求个精彩,求个有用。”
“你创办天师科技,收留张小凡,用生物电蚀刻灵芯,这便是给了那些低阶修士一个用处。”
“但这还不够。”
陈安的手指在桌面上划过,仿佛在勾勒着一副宏大的蓝图。
“修行者,拥有凡人所不及的神念,拥有对能量的精细操控,拥有强健的体魄。”
“这些,都是这个工业时代最稀缺的资源。”
“既然古法炼丹、画符已无用武之地,那为何不将这些手段,用到炼钢、制药、通讯、交通上去?”
“以神念辅助精密加工,以真火提纯稀有金属,以土遁勘探矿脉,以水法治理污染……”
“修行,不应再是避世的清高,而应是入世的担当。”
陈安看着萨守坚,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你说新法老了?”
“不,新法才刚刚开始。”
“以前,我们是关起门来修自己的道。以后,我们要打开门,拥抱这个世界。”
“让修行融入生活,让道法服务于文明。”
“这,或许才是新法在这个时代,真正的出路。”
萨守坚眼神微微凝聚。
他原本心中那个朦胧的想法,在陈安的这番话语下,逐渐变得清晰、完整,乃至宏大起来。
是啊。
为什么要执着于那个遥不可及的第四境呢?
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来说,能够利用手中的力量,在这个精彩的世界里活得更好,更有尊严,更有价值,难道不是另一种得道?
“将修行...世俗化?”
萨守坚试探着问道。
“可以这么说。”
陈安点了点头。
“未来的大明,或许不再需要那么多呼风唤雨的仙人,但一定需要成千上万名能够驾驭灵力、懂得格物之理的工程师。”
“这或许,就是下一个时代的人人如龙。”
萨守坚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陈安深深一拜。
“恩师高见,弟子受教了。”
“弟子这就回去,重整天师科技,同时面见大执政,尝试推行这入世修行之法。”
“去吧。”
陈安摆了摆手,重新拿起了那块抹布。
“记住,道在红尘,亦在人心。”
“无论形式如何变化,修行的根本,始终是那一颗求索之心。”
“弟子谨记。”
萨守坚恭敬应诺,随后不再停留。
他的身形渐渐虚化,化作一缕微弱的电流,顺着图书馆的电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安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
“大世将至啊......”
他低声自语。
随着萨守坚的离去,这方天地的气数,似乎又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原本因为阶级固化、资源分配不均而积累的戾气,在这股即将到来的变革浪潮前,似乎有了一丝宣泄的出口。
修行者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异类,也不再是破坏秩序的暴徒。
他们将成为这个文明最坚实的脊梁,推动着大明这艘巨轮,向着更加深邃、更加广阔的星辰大海驶去。
“当修行成为一种生产力,当神念成为一种工具......”
陈安擦拭着桌角,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这方天地的上限,怕是又要被撑开一截了。”
就在这时,图书馆的大门被推开了。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了进来。
“陈管理员,早啊!”
一群学生蜂拥而入,匆忙打着招呼。
陈安一一点头回应,心里却禁不住升起几分怜悯。
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而他们,或许也将注定成为这新旧交接之际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