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之巅,风雪归寂。
陈安的身影落在天池道场的山门前。
没有惊动守山的弟子,也没有引发护山大阵的涟漪。
他就像是一缕归巢的游丝,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那层隔绝凡俗的云雾。
道场内很静。
往日里弟子们晨昏定省的诵经声消失了,就连那终年不冻的潺潺溪流,今日听来也似乎多了几分呜咽。
一种沉暮的气息,笼罩着这座屹立在北国极寒之地的修行圣地。
陈安并没有直接去往后山,而是缓步走过了前殿的广场。
他看到了那些年轻的弟子,正三三两两地跪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下,神情肃穆,眼眶微红。
大多数都压抑着自己,并未哭出声。
只是那股子压抑的悲伤,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动容。
陈安脚下未停,穿过人群。
没有人发现他的到来,仿佛他处于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直至走到后山那座熟悉的木屋前,金灵正静静地守在门口。
她依旧是一袭玄裙,只是今日那双澄澈的眸子里,少了几分平日的淡然,多了几分生离死别的黯然。
见到陈安,她侧身让开了一条路,轻声道:
“师父,师叔他在等您。”
陈安微微颔首,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朴,一如百年前初建时的模样。
一张木榻,一副桌椅,墙角摆着几卷经书,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清风躺在榻上。
从一个跟在陈浊身后的小道童,到执掌白山的一方掌教,再到眼下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寿命流过,曾经用术法维持的青春不再。
须发枯白如雪,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这白山上的沟壑。
原本充盈的法力,此刻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从那具衰败的躯壳中流逝,回归于天地。
虽然当年陈安以无上手段,强行助他勘破生死玄关,证得四境。
但也终究是拔苗助长。
借来的天数,终有还回去的一天。
似是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机,榻上的老人费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浑浊的眸子,在看到陈安的那一刻,竟奇迹般地亮起了一抹神采。
“师...师兄......”
声音沙哑,微弱如风中残烛。
陈安走到榻前,缓缓坐下。
握住他的手,但也没有尝试渡入法力去强行吊住那最后一口气。
这是清风的选择。
“我回来了。”
陈安声音平淡,一如往昔。
清风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丝笑意,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喘息了几声,目光落在陈安那张依旧年轻清俊的脸庞。
“师兄...你还是这般模样,岁月好似从未在你身上...留下痕迹......”
“你若是想,亦可如此。”
陈安轻声道。
清风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几分释然。
“师弟资质愚钝,能有今日...已是...邀天之幸。”
“这两百年来,看着长生门从无到有,看着新法传遍天下,看着这世道...从乱到治......”
“我...知足了。”
陈安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清风这一生,其实活得很累。
他没有陈安那般惊才绝艳的天赋,也没有林朝英那般洒脱不羁的性子。
他就像是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默默地耕耘着陈安画下的这片试验田。
从安竹山庄的大管家,到长生门的首任掌门。
清风把自己的一生,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陈安的道途。
“师兄......”
清风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眼神也开始涣散,像是穿透了屋顶的横梁,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景象。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
陈安点头,这些记忆他不会忘。
“汴梁城外,那间茶铺。”
“是啊...茶铺......”
清风脸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神色,仿佛回光返照一般,说话也变得利索了一些。
“那天的雪,下得可真大啊。”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道童,跟着师父四处流浪......”
“世道乱啊,虽然表面盛世,可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饥民......”
“我那时候就在想,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若是有...为何不来救救这苦难的世人?”
清风的目光聚焦在陈安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孺慕的崇敬。
“然后师傅就从一群流民里面救起了你。”
“谁能知道,后来又会变成这般模样。”
陈安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你做得很好,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这不是客套,而是陈安心底的实话。
若无清风这些年的操持,他陈安即便有通天之能,也难以将这新法推行至今日这般地步。
道在后端,术在前端。
清风,便是那个将陈安的道,一点一滴落实到人间实处的人。
“嘿嘿......”
得到这句夸奖,清风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孩子,满足地笑出了声。
“师兄,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死后,别把我葬在那些阴森森墓地里......”
清风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外。
“就让我,化作一阵风,飘散在这白山上吧。”
“我想离师兄近一点......”
“若是以后...师兄讲法...我也能...听得见......”
陈安看着他那双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听到这个字,清风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终于慢慢熄灭了。
他的呼吸停止了。
但他的身体并没有像凡人那样变得僵硬冰冷。
相反,随着生机的断绝,他的躯体开始变得透明,变得虚幻。
一点点莹白的光点,从他的皮肤、发丝间逸散出来。
那是他修行两百年,虽然驳杂不纯,却也同源同种的新法灵光。
没有悲戚的哭声。
静室之内,忽有清风自生。
这风不凉,不燥,带着一股子松木的清香。
风儿在屋内盘旋了一周,轻轻拂过陈安的衣角,像是最后的告别。
然后,它穿过窗棂,飞向了窗外那广阔的天地。
融入了白山的雪,融入了天池的水,融入了这方他守护了大半辈子的道场。
“清风......”
陈安轻声呢喃。
“去吧。”
......
晨曦微露。
长生门上下,全都感觉到了属于清风那股气机的消散,泪水夺眶而出。
悲伤的气氛达到了顶点,但依旧没有人敢大声喧哗,因为他们知道,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祖师,就在里面。
木屋的门开了。
陈安走了出来。
他怀中并没有抱着尸体,因为清风已经化道而去,不留皮囊于世间。
他只是手里拿着一只旧拂尘,这是清风生前随身之物。
金灵迎了上来,神色背弃。
“师父,师叔他......”
“他走了。”
陈安神色平静,看不出悲喜。
“走得很安详。”
随后也并没有召集弟子举行什么盛大的葬礼。
清风一生低调务实,不喜那些虚名浮礼。
陈安径直走到木屋旁的一株老松树下。
这里地势开阔,正对着天池,也正对着陈安平日里打坐的那块青石。
他蹲下身,用手一点一点地挖开冻土。
泥土冰冷坚硬,但在陈安的手中,却如同豆腐般松软。
金灵想要帮忙,却被陈安制止了。
“我来。”
他挖得很认真,很仔细。
坑不用太深,也不用太大,刚好能放进那柄拂尘即可。
陈安将拂尘轻轻放入坑中,又将土一点点填了回去。
最后,他找来一块未经雕琢的青石,立在坟头。
指尖剑气吞吐,在石上刻下了几个字:
【长生门掌门清风之墓】
没有溢美之词,没有生平简介。
简简单单,一如清风的一生。
做完这一切,陈安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
他看着那块青石,久久伫立。
从今往后,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喊着师兄的人,不在了。
那个会为了几两银子的账目精打细算,会为了门下弟子的顽劣而头疼,会为了他的一句吩咐而奔波万里的师弟。
不在了。
这漫漫长生路,他又少了一个同行者。
孤独吗?
或许有一点。
但这本就是修行的代价。
“师父......”
金灵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陈安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目光重新变得温和。
“通知下去。”
“前任掌门病故,一切事物照旧。”
金灵点了点头,转身去传令了。
陈安独自一人,复又坐回了那块讲法的青石上。
他从袖中取出一壶当年在山庄里酿造的桃花酒。
陈安拔开塞子,将酒液洒在地上。
“师弟,喝吧。”
“喝完了这杯,你便也没了牵挂。”
“且化作这山间清风,看着师兄,走完这最后一步。”
风,轻轻吹过。
吹动了陈安的衣衫,也吹动了那坟前的新土。
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应了一声:
“好。”
......
冬去春来,花开花谢。
清风的离世,对于长生门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打击,却也是一次新生的契机。
老一辈的离去,让年轻一代的弟子们更加懂得了珍惜与精进。
在掌门的带领下,长生门的风气愈发严谨,修行氛围也愈发浓厚。
而陈安,则再次进入了半隐居的状态。
他很少再在众弟子面前露面,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天池湖畔的木屋里,或是坐在那块青石上,对着湖水发呆。
他在等,等一个契机。
虽然第五境的关要已经大多数明了,迈步而出也只在一念之间。
但他并没有急着迈出那一步。
因为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亲手给出的东西,总要亲自收回来。
这一日,深夜。
陈安正在屋内打坐,忽觉心血来潮。
睁开眼,目光穿透了重重空间,望向了遥远的南方。
那里,是应天府所在的方向。
一股熟悉的气息,正在那里缓缓升腾,却又带着一丝即将燃尽的余晖。
那是人道气运的波动。
也是一位故人即将谢幕的征兆。
“朱重八......”
陈安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二十二年前,他在桃山上给了朱元璋一颗桃子,给了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如今,期限已到。
那颗桃子带来的寿元,也即将耗尽。
“也是时候了。”
陈安站起身,推开房门。
夜色如水,星河璀璨。
一念远游,跨越山河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