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毕打行。
这座矗立于香江心脏地带的写字楼,此刻正见证着一个新生力量的悄然萌芽。
“方氏船务公司”的招牌——一块崭新的黄铜牌匾,低调地挂在大厦七楼一间面积颇为可观的办公室门外。然而,推门而入,迎接访客的,却是一片与这黄金地段格格不入的“家徒四壁”。
除了靠窗位置摆放着一张气派的红木老板桌和两把待客沙发外,偌大的办公空间里,只有门口处一个简陋的前台,以及角落里两张供安保人员轮班休息的行军床。
此刻,办公室里只有四个人。
方源,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坐在老板椅上,翻看着今天的《星岛日报》。
梁秋实,穿着一身熨烫笔挺的西装,正一丝不苟地对着一面空白的墙壁,似乎在规划着未来的部门布局。
门口,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正百无聊赖地擦拭着手中的警棍。
另一个,则在前台后面,笨拙地摆弄着一部崭新的黑色转盘电话。
这就是方氏船务公司目前的全部家当——一个董事长(方源),一个总经理(梁秋实),外加两个刚从娄家护院里抽调过来的“保安”和一个兼职前台。
可以说船没有、骨干暂无、合作商待定。
典型的不能再典型的皮包公司。
然而,就在几分钟前,一通来自汇丰银行客户经理的电话,却给这个“草台班子”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梁经理,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贵公司账户已收到由方源先生私人账户转入的启动资金,共计六百万美元。”
六百万……美元?!
梁秋实挂断电话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方源的办公桌前,脸上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小……不,方老板,”他斟酌着词句,声音都有些发干,“六百万……美金?您……您确定?”
六百万美金,按照眼下的官方汇率,约等于二百一十三万英镑,或者……接近三千五百万港币!
三千五百万港币的现金流!
这是什么概念?
梁秋实虽然出身船王世家,如今虎落平阳,但也曾在董浩云的公司里担任部门经理,对香江航运界的行情了如指掌。
别说现在了,就是放眼整个香江的航运史,能一次性拿出如此巨额现金投入到一家初创船务公司的,除了那几家早已根深蒂固的英资洋行,眼前这位……恐怕是独一份!
三年前刚刚起步的包玉刚创立环球航运,启动资金也不过区区七十多万港币!
“怎么?嫌少?”方源放下报纸,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不不!不是嫌少!是……是太多了!”梁秋实连忙摆手,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方老板,您……您就这么信得过梁某?”
将如此一笔足以让任何人心生贪念的巨款,交到一个仅仅认识几天的人手里,这份信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呵。”方源嗤笑一声,往老板椅里一靠,双手枕在脑后,用一种慵懒而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想什么美事呢?梁经理。”
“公司是公司,规矩是规矩。”方源伸出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这六百万美金,是公司的启动资金,不是给你的零花钱。”
“其中五百万,是给你用来买船、租仓库、雇佣人手以及日常运营开销的。每一笔支出,都必须有明细账目,经得起查验。”
“剩下那一百万,是公司未来三年的应急储备金,不到船翻人亡的危急时刻,谁也不准动用。”
他看着梁秋实那张略显尴尬的脸,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公司的行政、人事、日常运营,全权交给你负责。我相信你的专业能力。”
“但是,”方源的眼神锐利起来,“法务和财务这两块,我会另外安排专人负责监督。丑话说在前头,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站起身,走到梁秋实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味道。
“不瞒你说,我在香江待不了太久。等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我很快就要回内地。”
“这偌大的摊子,以后就全靠你一个人撑着了。你可得给我把稳了,别掉链子。”
梁秋实闻言,心中一凛。他明白,眼前这位年轻的老板,看似随和,实则心思缜密,手段老辣。他是在敲打自己,也是在给自己吃定心丸。
感动之余挺直了腰杆,脸上露出了属于“船王之后”的自信与傲气。
“方老板放心!百年梁家,或许如今落魄了,但这点担当和规矩,还是有的!”
“只要方老板信得过梁某,梁某定不负所托!”
“好。”方源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我相信梁大哥的为人。”
时人重诺。在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方源也只能选择暂时相信对方的职业操守。
他倒是想再找个懂行的总监或者副总来制衡一下梁秋实,可惜……放眼望去,方、娄两家能用的人才库里,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既懂船运业务、又信得过的人了。
专业的事情,终究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既然无人可用,索性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大不了……日后多花点心思,把财务和法务这两道“紧箍咒”给牢牢攥在手里就是了。
趁着办公室空旷无人,两人便在落地窗前,就着维多利亚港的无敌海景,开始讨论起公司未来的运营方向。
方源这个门外汉,最初的想法很简单粗暴——砸钱买船,越多越好,越大越好!
然后,凭借着娄家和自己未来可能搭上的官方关系,直接跟香江本地乃至东南亚、全世界的工厂、贸易商谈合作,帮他们运货,赚取运费差价。
在他看来,这不就是船运公司最基本的盈利模式吗?
然而,梁秋实听完,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方老板,恕我直言,您这个想法……风险太大了。”
他耐心地解释道:
“航运这个行当,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市场波动、天气海况、国际局势、港口罢工……
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导致巨大的亏损,甚至船毁人亡。”
“尤其是,”他看了一眼方源:
“您未来三年都不在香江坐镇,万一遇到紧急情况,需要临时调整航线、处理纠纷,谁来拍板?
谁能担这个责任?”
见方源皱起了眉头,梁秋实适时地抛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方案。
他以香江航运界的两位“老前辈”——包玉刚和董浩云为例,向方源详细阐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经营模式。
“包先生的路子,稳。”
梁秋实伸出一根手指:
“他买船,但不自己跑运输。
而是把船,以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的长约,‘光船’或者‘期租’给其他有实力的大型船务公司或者企业。
租家按月支付固定的租金,船的运营、维护、保险都由租家负责。
包先生自己呢,就当个‘船东’,旱涝保收,坐等收钱。”
他举了个例子:“就说五五那年,包先生刚成立环球航运,买下第一艘船‘金安号’,转手就以长期租约的方式,租给了脚盆鸡的一家船舶公司,专门负责从身毒拉煤炭到脚盆鸡。
风险全由脚盆鸡那边承担,他自己稳赚不赔。”
“这样做的好处,是风险极低,现金流稳定。
缺点嘛……就是利润率相对也低一些,赚的是个稳当钱。”
“而董先生的路子,则要‘野’得多。”
梁秋实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董先生旗下,既有跑长租的船,也有大量的船是采用短租、航次期租,甚至干脆自营的方式在跑。
哪里运费高,他就往哪里钻;
哪条航线热,他就往哪里挤。”
“好处,自然是利润惊人,抓住一波行情,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缺点嘛……风险也同样巨大。
一旦市场逆转,或者遇到意外,亏损起来也是天文数字。
非常考验经营者的眼光、魄力和……运气。”
梁秋实看着方源,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以我们公司目前的状况,尤其是方老板您未来几年不在香江坐镇的情况,我个人建议,可以采取一种折中的方式。”
“咱们原计划,不是要先期投入五百万美金,购入十艘左右的二手万吨货轮吗?”
“我的想法是,将其中吨位较大(比如超过万吨)的几艘主力货轮,以长期租约的方式,租给像怡和、太古这样信誉良好、实力雄厚的大洋行。
用这部分稳定的租金收入,来覆盖我们日常的运营成本和银行利息,保证公司能先生存下来。”
“剩下那些吨位较小(万吨以下)的货轮,则可以留作自用。
一来,可以承接香江本地厂商的短途运输业务,比如跑一跑南洋、脚盆鸡、南棒这些航线,周期短,回款快,利润也相对可观。
二来,也算是为我们自己,积累运营经验,培养核心团队。”
听着梁秋实这番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的分析,方源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满意笑容。
虽然……他压根就没听懂多少。
什么光船期租、航次期租,什么吨位、航线……听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英明”的决策。
“就按梁经理说的办!”
方源大手一挥,直接拍板,“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我相信梁经理的判断!”
梁秋实闻言,心中涌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
这位年轻的方老板,虽然看着不着调,但在用人方面,这份不问过程、只看结果的信任与放权,却足以让任何一个有抱负的职业经理人,为之倾心效命。
方源心里想的却是:爱咋咋地,反正公司的钱袋子牢牢攥在我手里。
你想怎么折腾都行,只要最后别亏得太难看,需要我掏钱救急就行。
当然,必要的制衡还是要有的。
当天下午,方源便亲自登门,拜访了自己的二叔——方智。
这位早年毕业于中山大学商学院的高材生,如今正在中环一家英国人开办的会计师事务所里,担任高级经理。
为人沉稳细致,精通香江本地的财税法规和商业运作,又沾着“自己人”这层关系。
方源开出的条件很简单:两倍薪水,年底再加公司5%的干股分红。
职位:方氏船务公司财务总监,兼任董事长私人财务顾问。
唯一的附加条件:需要常驻公司办公。
面对这份“从天而降”的厚遇,方智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不像方宗耀那般守旧,也不像三弟方信那样醉心于风花雪月。
他是个务实的人,更看重实际的利益和发展前景。
方源描绘的那幅“重振方家荣光”的蓝图,以及那实打实的金钱诱惑,足以让他做出选择。
至于法务方面,方源更是“壕”无人性。
他直接找到了香江排名前三的“的近律师行”,甩手便是三十万港币,当场预付了三年的法律顾问服务费。
条件同样简单:平时,派两名熟悉《海商法》和《公司法》的律师助理,常驻方氏船务,负责审核日常合同,处理简单的法律咨询。
遇到大型并购、跨国诉讼等复杂案件时,必须由的近的合伙人级别大律师亲自出马。
对于这种送上门的“大水喉”,的近自然是欣然应允。
至此,方氏船务公司的基本框架,算是初步搭建完成。
财务有人管(二叔方智),法务有人盯(的近律师行),具体运营有人抓(总经理梁秋实)。
方源这个甩手掌柜,总算是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将主要的精力,放在了为梁秋实铺路上。
他亲自出面,利用娄家和自己新近搭上的关系,将梁秋实引荐给了怡和洋行负责船舶买卖的部门主管,以及汇丰银行负责船舶信贷的业务经理。
有了这两大巨头的背书和支持,再加上方源那六百万美金的雄厚资本打底,梁秋实接下来的工作——筛选船只、评估船况、谈判价格、申请贷款、办理船舶注册和保险……便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顺畅了许多。
方源将这些繁琐的事务,通通交给了梁秋实处理。
自己则开始着手补齐,一家公司想要在香江这片鱼龙混杂的地界上顺利经营下去,必须处理的短板。
华警和黑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