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娄家出来，已是月上中天。
回程的伏尔加轿车里，玩闹了一天的李安建缩在方源的怀里止不住的困意。
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甜笑，嘴角甚至挂着一滴晶莹的口水。
与之相比，此刻靠坐在后排的方源，脸上满是止不住的倦意。
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属于这个年代的寂寥街景，方源有些无奈。
娄家最终还是跟自己预想的那样，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回，甚至比原着里做的还决绝。
这可能就是自己这个穿越者带来的蝴蝶效应吧，自己作为送到娄家的几瓶神药，让他们有了底气？
“哥哥，你不开心吗？”
怀里的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正仰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专注地看向自己。
方源一愣，随即失笑。
他低头，忍不住在小家伙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没有不开心。就是……感觉有点无力。”
“无力？”
李安建歪了歪小脑袋，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词，片刻后，她恍然大悟：
“是不是就跟晓娥姐姐一样？”
“嗯？”
“今天中午吃螃蟹，谭奶奶都提醒她，那个东西性寒，吃多了会闹肚子。
可她不听，还是连着吃了好几个。”
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分析道，末了还跟个小大人似得摇了摇头：
“哎哟，这么不听话可怎么办哟！”
方源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心中的那点沉重，竟被这天真的童言给冲淡了不少。
“对，就是这样。”
“那……哥哥劝了吗？”
“劝了。”
“那就让晓娥姐姐疼两天肚子呀。”
李安建理所当然地说道：
“等她疼过了，下回就再也不敢了。”
方源再次愣住，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畅快的大笑。
他将李安建高高举起，在她咯咯的笑声中，大声道：
“对！就让你晓娥姐姐疼两天肚子！下回她就不敢了！”
是啊。
有些人，有些事，既然劝不动，又何必再费心。
由他去吧。
等他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自然就知道疼了。
两天后。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一辆军绿色的嘎斯69吉普车，便“突突突”地停在了94号院的胡同口。
紧随其后的，是娄振华那辆更显气派的黑色伏尔加轿车。
车门打开，打过两回交道的吕秘书笑意盈盈地从吉普车上跳了下来，亲自为方源拉开了后门。
“方科长，请。”
另一边，换上了一身干净得体的中山装的李长武，面带从容地站在车旁。
作为经历了民国时期各种学生运动的高学历人事，李长武表示这才哪到哪，小场面而已。
紧随其后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上，冶金部刘副部长与方源并肩齐坐。
这位全国上下都数得着的人物今年约莫五十出头，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蓝色卡其布干部服，国字脸上带着几分久居上位的威严。
见方源打量自己，毫不在意的笑了笑。
“方源同志，准备好了吗？今天过后，你身上的担子可就不轻了啊。”
“报告领导，随时准备着。”
刘部长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司机出发。
两辆代表着“权力”的座驾，一前一后，在一众街坊邻居艳羡、嫉妒、复杂的目光中，缓缓驶离胡同口。
轧钢厂，建于前清，历经数十年风雨，如今已是京城最大的几个万人大厂之一。
车子从挂着“首钢集团第三轧钢厂”牌子的正门驶入，门口站岗的保卫科干事，见到车窗里的吕秘书，立刻“啪”地一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拉开了巨大的铁艺栅栏门。
厂区内，道路宽阔，高炉林立，烟囱吐着滚滚的浓烟。
巨大的水塔上，用红漆刷着一行醒目的大字——“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道路两旁，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脖子上挂着擦汗的白毛巾，三三两两，推着小车，扛着钢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昂扬向上的、属于这个时代特有的精神风貌。
车子最终，停在了厂办公楼前的一座苏式风格的小礼堂门口。
方源刚一下车，便看到以党委聂书记和杨厂长为首的厂委班子，十几号人，已经全部等候在了台阶下。
“欢迎刘副部长莅临指导工作！”
聂书记年近六旬，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弥勒佛般的笑容。
他身旁的杨厂长则要严肃得多，四十岁上下，身形高大，肤色黝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实干派。
“老聂，小杨，你们太客气了嘛！”
刘副部长与二人热情握手，随即侧过身，指着身后的娄振华，笑着介绍道：
“这位，想必你们都不陌生。
娄振华同志，咱们冶金战线的老前辈了。
这次，可是部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人家给请出山的。
你们以后，要多多配合，好好跟老同志学习嘛！”
聂书记和杨厂长闻言，脸上立刻堆满了更热情的笑容，连声保证：
“一定一定！有娄副厂长坐镇，我们厂的后勤工作，肯定能再上一个新台台阶！”
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娄振华因为成分问题，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他们抢班夺权。
一个没有威胁又能带来资源的“吉祥物”，谁不喜欢？
礼堂内，早已布置一新。
主席台上铺着红色的绒布，背景墙上挂着领袖的巨幅画像，下面是一行横幅——“热烈欢迎娄振华同志、方源同志来我厂任职”。
台下，每一张长条桌上，都摆着一个带盖的白色搪瓷缸子。
没有欢迎工人，也没有车间领导。
这是一场纯粹的、属于领导层内部的任命仪式。
一番简短得甚至有些敷衍的欢迎讲话之后，刘副部长亲自走上台，从秘书手中接过两份文件，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
“经冶金工业部党委研究决定，兹任命：娄振华同志，担任首都钢铁公司第三轧钢厂副厂长，分管后勤工作，享受行政13级干部待遇。”
“方源同志，担任首都钢铁公司第三轧钢厂采购科科长，享受行政17级干部待遇。”
享受行政待遇跟落实行政级别，那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
方源对此早有预料，神色平静，甚至还礼貌性地站起身，朝着台下众人微微鞠了一躬。
娄振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深处，还是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他鼓着掌，仿佛对自己这个“有名无权”的任命，十分满意。
散会后，聂书记、杨厂长等几个主要领导，立刻拉着娄振华，热情地前往小会议室，要“交代一些后续的主要工作”。
杨厂长则回头，对着三个一直候在后排的中年干部招了招手。
“大勇、学文、老周，你们三个过来。”
他指着方源，笑着介绍道：
“这位，就是你们采购科新来的方科长。
你们先带方科长去人事科把手续办了，然后去科里熟悉一下环境。
中午，都去小食堂，尝尝三食堂小何师傅的手艺，给两位新来的领导接风洗尘！”
“是，杨厂长！”
三人齐声应道，随即走到方源面前，脸上都挂着客气而又疏离的笑容。
“方科长，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