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局中的方源,却四九城的那些阴私算计一无所知。
或者说,即便知道了他也不甚在意。
两军对垒,落子无悔,既然对上了,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以方家的家业与底牌,即便是落魄了。
给几个上不得台面的禽兽使些绊子,还不值得他这位新任家主费心费力、亲力亲为。
只要曲大跟赵二那边手脚利落些,别攀扯到自己,惹得一身骚便足矣。
此刻的他,正牵着自家小青梅温软的手,徜徉在燕山余脉的群峰之间。
秋高气爽,天色湛蓝如洗。
山风拂过,带着松柏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吹动着姑娘鬓角的发丝,让娄晓月白皙的面颊更显得分外动人。
许是自小便很少有机会出城的缘故,一路上,娄晓月都显得格外开朗,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像一只挣脱了樊笼的百灵鸟。
“源哥,你看!这里的风景真美啊!”
站在一块凸出的山岩上,娄晓月张开双臂,任由山风将她的裙摆吹得猎猎作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就跟陶渊明先生的画里一样,好宁静,好祥和。”
方源站在她身后,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
他上前一步,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温柔地拢到耳后,然后伸出食指,轻轻地在她光洁小巧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我的娄二小姐诶,你可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啊。”
觉得有必要给自己小媳妇上一课的方源,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你只看见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牧歌,便以为这是闲情雅趣。
又岂知他们‘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辛酸呢?”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便在山顶寻到一块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平坦巨石,相互依偎着坐了下来。
“我们脚下这片中华大地,物华天宝是真的,可从古至今,这些好东西,又几时真正轮到这些在土里刨食的苦哈哈们享用了?”
方源伸手指了指山脚下,那些在金黄的麦浪中弯腰抢收的、如同蝼蚁般渺小的身影。
“远的不说,就说眼下这收成。”
他用一种淡淡地语气,为这个自小长在深闺里的大小姐,剖析着当下这个时代最残酷的现实:
“收上来的粮食,得先交够公粮,再留足集体的储备粮,剩下的,才能按照各家各户的工分,换算成口粮或者钱票。”
“再加上一些地方‘人七劳三’、‘半供给制’的不成文的规矩,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干上一年,到头来,顶多分个二三十块钱到手。
这点钱,一旦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人情往来,或者生老病死的意外病灾……
哦吼,这一年,就算白干。”
“现在,你还觉得他们的生活,有多美好吗?”
娄晓月歪着头,静静地靠在方源宽厚的肩膀上,沉默了。
她只是从小被娇养在城里的闺阁中,涉世未深,却不是真的愚笨。
自然不可能说出类似“何不食肉糜”那般无知的话来。
心里面她清楚,方源说的,恐怕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许久,她突然幽幽地来了一句:
“源哥,要不然……咱们把外公外婆,还有两个舅舅一家,都接到城里去吧。
我只是个小女子,管不了这天下百姓的疾苦,我只想让我们自家的亲人,都过得富足、安稳一些。”
方源微微一怔,侧过头,看着她被夕阳余晖染上一层瑰丽红霞的脸庞,嘴角不由得噙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怎么,这就开始带入你方家未来主母的身份了?”
羞红了脸的娄晓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坐直了身子,粉拳不轻不重地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怎么,不行吗?”
18岁的少女下巴微扬,眸子里水光潋滟,带着一丝羞赧的嗔意。
方源哈哈一笑,顺势握住她的小拳头,不让她抽离,将其重新拉回怀里。
“行,当然行了!
你能这般为我着想,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紧紧握着爱人柔若无骨的小手,方源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一丝无奈:
“不过这事吧,难办!”
娄晓月不懂这里头的道道,立刻正色道:
“怎么就难办了?
以咱家的底子,又不是住不下、养不起。
你忘了,什刹海那边的大院子还空着呢!
而且咱大舅……”
见她一脸急切天真的模样,方源心中一暖,再也忍不住。
悄然低头,轻轻堵上了那张正在不断开合讲着大道理的诱人红唇。
“唔……”
娄晓月先是惊得睁大了眼,全身陷入僵直,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颤抖。
随即,似乎感受到了方源唇上的温柔与珍视,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羞涩地闭上眼,伸出双臂,生涩地搂住了方源的脖子,笨拙地回应着。
良久,唇分。
方源既欣慰又怜惜地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光洁的额头,柔声解释道:
“傻丫头,这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
第一,即便咱们开口提了,可你想想,两位老人对这片土地的乡土情结,还有这祠堂里供奉着的李家列祖列宗,都是他们割舍不下的根。
他们能这么心安理得的跟着咱们走吗。
说到底,在这李家村,咱俩不姓李,只是两个外人。”
“其二,也是最关键的,就是现在的户口制度。
再加上两个舅舅家那还没摘掉的‘地主’成分,根本没有咱们钻空子的地方。
这可不是一两个人的食宿问题,而是整个李家上下十几口人的工作、学习、粮食关系……
虽然以咱们的家底,养活他们不成问题,可再过几年呢?
咱俩的小家庭,日后终归是要到对岸去的。
成分问题不解决,总不能养着他们,甚至再往下几代人一辈子吧?”
“谁……谁跟你小家庭了,不害臊!”
娄晓月听得俏脸发烫,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朝他翻了个可爱的白眼。
合着你是一点重点都不听是吧?
方源气的伸手挠向她腰间的痒痒肉。
“就是你娄晓月,跟我方源,咱俩的小家庭!
你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爸妈披麻戴孝了,现在我名声都没了,你还想不承认?”
“哈哈哈……别闹……痒……”
山顶之上,两人你追我赶,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很远,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就在二人闹作一团的时候,几道瘦小的身影,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竹筐,从不远处的林子里钻了出来。
他们是被这清脆的笑声吸引了目光,此刻正站在一片灌木丛后,嗦着手指,满眼羡慕地看着那两个穿着光鲜、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大哥哥、大姐姐。
方源先发现了他们,停下动作,朝着娄晓月使了个眼色。
两人迅速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衫,相视一笑,朝着那几个孩子走了过去。
“小朋友,你们是哪个村的呀?
背着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去呀?”
娄晓月柔声问道。
几个孩子看起来都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裳,脚上都是沾满泥土的草鞋。
见这两个城里人主动搭话,他们先是有些害羞地往后缩了缩,但很快,孩子的天性便占了上风。
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点的男孩,挺起胸膛,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背篓展示给二人看。
“我们都是下李村的!这是给家里的猪割的草!”
“我……我还摘了野果子!”
“我掏了鸟蛋!”
孩子们七嘴八舌,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
半旧的竹筐里,多是些青翠的猪草,上面零星散落着一些指头大的红色野果,还有几枚沾着草屑的斑点鸟蛋。
那个掏了鸟蛋的男孩,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几颗红彤彤的野果,用脏兮兮的衣角使劲擦了擦,然后高高举起,捧到娄晓月面前。
“姐姐,你吃!这个有甜味儿!”
面对孩子那双清澈淳朴的眼睛,娄晓月实在不忍心拒绝。
道了声谢,轻手捏起一颗塞进嘴里,用贝齿轻轻一咬……
下一秒,那张本还带着温柔笑意的俏脸,瞬间皱成了一团。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滋味,如同炸弹般在她的味蕾上爆开,酸得她整个人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眼泪都快下来了。
可她还是强忍着,硬生生将那口果肉咽了下去,然后转过头,对着方源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灿烂”笑容。
“嗯!真……真不错!源哥,你也快尝尝,可甜了!”
方源哪里会上她的当,看着她那副拼命忍耐、眼角还在微微抽搐的模样,差点没笑出声。
强忍着拆穿她的欲望,伸手从兜里——实际上是从空间里,掏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就当是哥哥姐姐跟你们换的,你们尝尝这个吧。”
他将糖果分给几个孩子,孩子们立刻发出一阵惊喜的欢呼,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那份来之不易的甜蜜放进嘴里,然后欢天喜地、连连道谢着跑远了。
“喂!”
眼见自己的“诡计”被识破,娄晓月不干了,捏着手里那颗剩下的浆果,气鼓鼓地追了上来。
“你必须给我吃一口!不许耍赖!”
“我才不上当呢!”
方源哈哈大笑着,转身就往山下跑。
“你站住!给我尝一口!”
夕阳下,一道倩影追逐着一道修长的身影,在蜿蜒的山路上,你追我赶一路追回了家。
此刻风也悠悠,情也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