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陆沉的意料,周县令并未立刻让他离去,而是破天荒地留他在后堂用一顿便饭。
别看只是一顿便饭,但这其中分量却是极重!
后堂乃县尊私宅内院,是家眷起居之所。
按照规矩,任何外男,若无至亲关系或极其特殊的缘由,是万万不得踏入,更遑论在此用饭久留。
这叫礼教大防。
但周县令却主动开口,让陆沉一起陪着用饭,某种程度上,这是对陆沉极为欣赏的表现,甚至无异于将陆沉视作了自己人。
“多谢县尊厚爱!”
陆沉躬身行礼。
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不同寻常的礼遇背后蕴含的意义。
这是周县令想要拉拢自己?
一个小小的雨师巷采药郎,不过月余光景,竟能登堂入室,入得这位一县之尊的法眼,甚至愿意为他打破这森严的礼教藩篱?
哪怕心中有了对此事的考量和想法,但依旧避免不了一股受宠若惊之感,悄然在他心底升起。
饭食很快摆上,果然如其名,只是些寻常的粗茶淡饭,不像是酒楼那般摆满山珍野味。
周县令似乎兴致颇高,饮了几杯酒,脸上便泛起些许醺然的红晕。
他放下筷子,目光带着几分追忆和感慨,对陆沉聊起了自己的过往。
陆沉默然端坐,凝神静听。
周县令的话语里,有当年寒窗苦读的艰辛,有初入仕途的抱负,也有就任安宁县后的种种掣肘与无奈。
他听得分明,这位县尊并非甘于平庸之辈,胸中亦有沟壑,只是这安宁县的水,实在太深太浑。
盘根错节的八大家、底蕴深厚的四大馆、还有那些潜藏于市井或山林的地头蛇、豪强,早已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县衙的权柄也被圈禁其中,周县令空有抱负,却难有施展拳脚的余地。
“县尊手头缺人。”
陆沉咂摸出味道来了。
周县令这番推心置腹,并非是单纯的欣赏与爱才。
其真正的用意,恐怕是想借他这把刚刚崭露锋芒的刀,去跟回春堂杨家打擂台!
一念及此,陆沉心中那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顿时被浇灭。
他迅速清醒过来。
“果然,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亦无平白无故的坏。”
陆沉暗暗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恭敬聆听的姿态。
一顿饭毕,陆沉立刻识趣地起身告退,没有久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次送他出来的,不再是寻常差役,而是汤师爷本人。
两人并肩穿行在幽静的回廊庭院中,气氛微妙。
“陆小哥儿。”
汤师爷脸上挂着惯有的的笑容,语气温和:“今日县尊待你,可是破了例的。”
“这份看重,非同一般呐。”
他顿了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陆沉:“安宁县地处茶马道咽喉,四通八达,机遇遍地。似小哥儿这般身负真本事、前途无量的人物,若能得遇良机,定能一飞冲天,大展宏图。”
陆沉心知这是试探,亦是招揽。
他微微欠身,言辞谦逊,却避重就轻道:“承蒙县尊大人错爱,陆沉感激涕零,实在惶恐。”
“小子出身微末,不敢妄谈宏图,唯愿脚踏实地,能为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安宁县乡亲,略尽绵薄之力,做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便已心满意足。”
汤师爷眼中精光一闪,笑容不变,顺着话头赞道:“好!好一个为乡亲做些实事!”
“陆小哥儿义薄云天,心系桑梓,正是立地擎天的男儿本色,县尊大人最是欣赏的,便是这等有担当、有热忱的后生!”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沉重与痛心:“只是,唉,安宁县虽好,却也难免有些积弊。”
“那些大族势力盘踞日久,行事颇有些跋扈,平日里没少做些鱼肉乡里之事。”
“县尊看在眼里,也常怀怜恤百姓之念,奈何势单力孤,每每思及,心中苦闷难言啊!”
他摇头叹息,一副忧国忧民之态。
陆沉心中冷笑,这分明是汤师爷与周县令的一唱一和。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再次拱手:“安宁县上下父老乡亲,无不视县尊大人为再生父母,青天大老爷,县尊的苦心,乡亲们必能体察。”
闲谈间,两人已行至县衙大门。
眼见陆沉始终滴水不漏,丝毫没有纳头便拜的意思,汤师爷那八风不动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
就在陆沉即将迈出大门之际,汤师爷眉头微微皱起,开口说道:“陆小哥儿,回春堂的根,可就扎在龙脊岭上,杨全的那只手,若遮不住龙脊岭的天,宏茂行随时可以换人。”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沉,声音更轻,却字字如针:“所以啊,你如今越是出风头,就越要小心。”
陆沉眸光骤然跳动,如同寒潭中投入石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对着汤师爷再次拱手:“谢过师爷提点!”
辞别汤师爷,陆沉心头带着一丝沉甸甸的感觉,径直回到了沈爷那间铺子。
甫一进门,沈爷那带着惊喜的声音便迎了上来:“好小子!竟然真让你把那蜈蚣精的‘定风珠’给掏摸出来了!”
沈爷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一柄古朴药锄,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徒弟,眼中精光闪烁,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了不得啊!你师父我在这条道上摸爬滚打大半辈子,亲手经手过的‘地宝’,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双手的数目!”
待陆沉将县衙见闻,特别是周县令要操办拍卖之事细细道来,沈爷脸上的喜色微微收敛。
他捋着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微微拧眉道:“这位周县尊,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想拿你这把新磨的刀,去压一压那盘踞多年的杨全。”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不过,此事对你而言,也算不上坏事,即便没有县尊这层心思,以你如今的势头,与那回春堂,迟早也要在这安宁县的地界上,真刀真枪地做过一场。”
聊完这些琐事,沈爷脸上的凝重之色褪去,转而浮现出一种带着些微期许的郑重。
他转身,从身后一个上了暗锁的乌木柜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入手冰凉的铁盒。
那铁盒表面并无繁复花纹,却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古拙气息。
沈爷将铁盒置于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案几上:“正好,你此番入山,降妖取宝,正是气势如虹、气运正盛之时。”
“我从茶马道那头求来的‘命香’,也恰好到了,正好借此良机,为你测一测命数,批一批命格!”
陆沉闻言,眼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
他近来遍览沈爷收藏的诸多杂书异志,眼界见识早已非昔日雨师巷的懵懂少年可比。
深知这“命香”的珍贵与难得。
此物绝非寻常寺庙道观里那些信众供奉的普通线香。
它必须是在香火鼎盛、灵气汇聚的古刹名观正殿之中,经受至少五六载的经文梵唱以及无数虔诚念力的日夜熏陶蕴养,待其香火落尽,再由通晓此道的高人,精挑细选,方才能凝练出这么一盘!
“人分三六九等,命亦有贵贱高低。”
沈爷一边神情肃穆地开启那黝黑铁盒,一边缓缓道来。
“有些是先天胎里带的缺陷,命短福薄,纵有金山银海,也难消受,有些则是后天遭了劫数,时乖运蹇,纵有凌云之志,也难免命途多舛。”
盒盖开启,沈爷用一把特制的骨质小勺,小心地将命香粉末倾倒入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罗盘中央。
“命数、命格之说,你也不必全信,只当是窥探天机的一线参考。”
沈爷动作不停,口中继续解释,试图让这玄奥之事显得更易理解。
“咱们奇门一脉的‘批命’,其实与那玉匠‘赌石’颇有几分相似。”
“芸芸众生,绝大部分人的‘命’,都被一层厚厚的石皮包裹着,深藏不露。从外面看,不过是块顽石,摸不清里面是价值连城的帝王翡翠,还是一文不值的稀碎瓜瓤。”
“命数是流动的气,命格则是定型的局。”
“因此,人一旦气运凝聚,气势如虹,便如同大河奔涌,自然容易聚拢大势,进而冲开格局,显露出其命格的本相!”
说话间,沈爷取出一只小碗。
此碗非瓷非陶,色泽暗红,触手温润,竟是整块上等朱砂挖雕琢而成。
他将朱砂碗推到陆沉面前,沉声道:“放三滴血进来。”
“心诚,意专,方可显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