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刺史府前,人山人海。
昨日还只是窃窃私语、暗流涌动的民怨,在此刻汇成了一片看得见、摸得着的汪洋。百姓们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将府前广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脸上,混杂着好奇、愤怒、不安,以及一丝隐秘的期待。
高台早已搭好,简陋却威严。台下,一排排被抓捕的官员们跪在地上,曾经的锦衣华服被囚衣取代,往日的神气活现变成了此刻的垂头丧气。他们像是一群等待献祭的牲口,在扬州百姓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最引人注目的,是台前左侧的一张太师椅。
椅子上,坐着一个面色蜡黄的文士,正是那篇《哀扬州》的执笔者,城中有名的“笔杆子”张秀才。他被陆羽“特许”坐在第一排,此刻却如坐针毡。他本以为自己是民意的执笔者,是敢于直言的英雄,可当他真的被推到这风口浪尖,感受着陆羽那若有若无的目光时,心中那点得意,早已化作了无边的惶恐。
上官婉儿站在陆羽身后,看着这般阵仗,手心不自觉地沁出细汗。她低声道:“帝师,这般将所有事都摊在明面上,万一有任何差池……”
“那便让它有差池。”陆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婉儿,堵不如疏。他们想看戏,我便搭台唱给他们看。只是这戏码,由我来定。”
“升堂!”
随着一声悠长的喝令,喧闹的广场瞬间安静下来。
陆羽没有急着去审理那些所谓的“冤案”,他先是随意点了几个罪证确凿、民怨极大的小官。卷宗被大声宣读,一桩桩贪墨受贿、欺压良善的罪行被公之于众,百姓们听得咬牙切齿。
“按律,杖八十,流放三千里!”
“按律,抄没家产,斩立决!”
几个判决下来,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百姓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高呼“帝师英明”的声音此起彼伏。
火候差不多了。
陆羽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跪在人群前列,那个看起来最无辜、最可怜的身影上。
“带锦绣坊掌柜,王善人上堂。”
王掌柜被两名亲卫“请”上高台。他年过花甲,头发花白,一身素衣,脸上写满了委屈与惊恐。他一上台,便对着陆羽连连叩首,老泪纵横。
“草民王德,叩见帝师大人!大人明察,草民冤枉啊!”
台下立刻响起一阵骚动,不少百姓都为他抱不平。
“王掌柜可是个好人呐!”
“是啊,我家去年没米下锅,就是吃的王掌柜施的粥!”
那第一排的张秀才,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他觉得,好戏要开场了。
陆羽看着王德,脸上竟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亲自走下座位,将王德扶了起来。
“老人家,不必多礼。本官也听闻,你乐善好施,在扬州城中素有‘王善人’的美名,可是真的?”
王德被他这般礼遇,愣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厉害了:“大人明鉴!草民……草民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当不得一个‘善’字啊!”
“哦?”陆羽扶着他,让他站稳,“你修桥铺路,冬日施粥,救济贫苦,这还只是小事?那在本官看来,这扬州城里,便没有大事了。”
这番话,更是让台下的百姓们感同身受,对王德的同情达到了顶点。
上官婉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完全看不懂陆羽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羽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王掌柜,本官只是有一事不明。你这样一位大善人,为何名字会出现在孙长德那本通敌叛国的账册上?而且,往来的银钱数目,还不小。”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王德立刻捶胸顿足,“草民只是个本分的生意人,官府采买布料,草民不敢不从啊!至于那些银钱,都是正常的货款,草民对孙大人的其他事情,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原来如此。”陆羽点了点头,仿佛已经信了。他转头看向台下,朗声道:“诸位乡亲,你们也都听到了。王掌柜说,他只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他做的善事,你们也都亲身感受过。特别是这冬日施粥,更是活人无数的功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拔高:“只是,本官很好奇,王掌柜用来施粥的米,是从何处而来?”
台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王德也是一怔,下意识地回答:“自然……自然是从米行买来的。”
“是吗?”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拍了拍手。
两名亲卫抬着两只大麻袋走上高台。
“刺啦”一声,麻袋被划开,白花花的米粒倾泻而出,堆成了两座小山。
左边那堆,米粒饱满,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而右边那堆,米粒干瘪,色泽暗黄,更夹杂着许多肉眼可见的霉点与砂石,一股刺鼻的霉味瞬间弥漫开来。
“诸位乡亲!”陆羽指着左边的米堆,“这是扬州府库供给军士的军粮!”
他又指向右边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米。
“而这个,就是你们交口称赞的‘王善人’,施舍给你们的救命粮!”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百姓们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盯着那堆霉米,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王善-人的粥虽然稀了点,但也是米啊!”有人高喊。
“对!”陆羽猛地转身,盯着那个喊话的人,“是米!是孙长德手下的仓官,将府库中已经发霉变质,本该用来喂马的陈年腐米,以一文钱一石的‘天价’,卖给我们的王大善人!王善人再将这些马料,掺上大量的水,熬成一锅锅所谓的‘善粥’,施舍给你们这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穷苦人!”
陆羽的声音,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用喂牲口的料,买了你们所有人的交口称赞!他用一文钱的成本,换来了一个‘乐善好施’的偌大名声!他用这个名声做护身符,暗地里,帮着孙长德,将你们缴纳的税赋,将本该守护你们的军备,一船一船地运出江南,送给那些想要颠覆我大周的逆贼!”
“你们告诉我!”陆羽厉声喝问,“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善人吗?!”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是火山爆发般的愤怒!
“狗贼!他给我们吃马料!”
“我去年冬天还给他磕过头!我呸!”
“杀了他!杀了他!”
人群彻底沸腾了,若不是有亲卫拦着,愤怒的百姓早已冲上高台,将王德生吞活剥。
王德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这一碗米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体无完肤。
上官婉儿怔怔地看着陆羽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却又带着一丝病态的快意。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他不仅杀人,更诛心。他将那些阴谋家最引以为傲的伪装,用最简单、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狠狠撕碎,再踩在脚下。
陆羽没有再看王德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团令人作呕的垃圾。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了台前第一排,那个早已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张秀才。
他走下高台,一步一步,来到张秀才面前。
张秀才“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帝师饶命!帝师饶命!学生……学生有眼无珠,被猪油蒙了心啊!”
陆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笑容。
“张先生,何必行此大礼。”他弯下腰,轻声道,“本官很欣赏你的文采,那篇《哀扬州》,写得是真好,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张秀才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本官今日请你来,就是想让你看个清楚,听个明白。”陆羽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现在,戏看完了。本官想再请先生,写一篇文章。”
“写写这碗霉米。”
“写写王善人的‘善’。”
“再写写,那些被这碗霉米粥欺骗的百姓,他们此刻的眼泪,是咸的,还是苦的。”
他直起身,拍了拍张秀才的肩膀,声音恢复了正常,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
“本官相信,以先生的生花妙笔,定能将今日之事,传遍扬州,让所有人都知道,何为善,何为恶。明日一早,本官希望能在扬州城的每个街口,都看到先生的大作。你,能做到吗?”
张秀才瘫在地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自己完了。陆羽没有杀他,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他将成为整个扬州的笑柄,一个被人当枪使,还自以为是的蠢货。
一场滔天的舆论危机,就此烟消云散。
陆羽在万众“青天大老爷”的欢呼声中,转身走回刺史府。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江南的根基,才算真正扎稳了。
然而,他刚踏入府门,一名亲卫统领便神色匆匆地迎了上来,手中高举着一个封着火漆的竹筒。
“帝师!神都,八百里加急!”
陆羽接过竹筒,捏碎火漆,展开里面的密信。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却是他熟悉的,来自上官婉儿的笔迹,但内容,显然是代笔。
“江南事,朕已知。雷霆手段,可震宵小,然政务不可久废。朕给你一个月。一月之内,若江南赋税钱粮不能恢复旧制,朕会亲派一位‘会计’,去帮你算算账。”
信的末尾,盖着的,是武则天那枚硕大而鲜红的凤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