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仪的身影,连同他手中那盏昏黄的灯笼,很快便重新融入了宫道尽头的黑暗,仿佛只是夜色中一个悄然浮现又瞬间破灭的泡影。
陆羽却久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子夜的寒风,带着紫微宫深处特有的、混合着草木与石料的凉气,灌入他的领口,让他四肢百骸都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僵硬。
那不是冷,而是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无力感。
“太平府上的厨子,做的杏仁酪天下无双。”
“但她最近似乎更偏爱西市‘福记’的桂花糕。”
“天后让你提醒公主殿下,那家的糕点,糖放得太多了。”
三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一个字涉及朝政,没有一个字带着杀气。
然而,这三句话,却像三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烙进了陆羽的脑子里,烫得他灵魂都在滋滋作响。
杏仁酪,宫中御制,是身份的象征,是正统的滋味。那是母亲希望女儿品尝的味道,代表着安分守己,代表着兄长李旦,代表着那条最安全的路。
桂花糕,西市“福记”,来自宫外,是新奇的玩意儿,是野心的诱惑。那是他陆羽亲手递过去的、包装精美的毒饵。
而那句“糖放得太多了”,则是来自九天之上的最终裁决。
甜,太甜了。
他给太平公主描绘的“龙凤呈祥”的蓝图,他许诺的“君临天下”的未来,都太甜了。甜到了虚假,甜到了危险,甜到了让那位女帝,连多看一眼都觉得腻味。
这已经不是警告,而是赤裸裸的嘲弄。
武则天在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告诉他:你那点小聪明,你以为能搅动风云的计策,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块做得过于甜腻、上不得台面的糕点。我不仅知道这块糕点是你做的,我还知道我女儿正在吃,我甚至懒得亲自动手打翻它,我只是派人告诉你一声——这东西,吃多了,会坏了身子,丢了性命。
他刚刚在偏殿里那场赌上性命的表演,那番“护主心切”、“愚蠢冲动”的自辩,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女帝根本没信。
一个字都没信。
她之所以放他走,甚至“恩赏”他一个钦差的身份,让他去做太平公主的“说客”,不过是觉得这场戏,还可以更有趣一点。
她要亲手将他这块“桂花糕”,天天送到太平的嘴边,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女儿,是会因为恐惧而吐出来,还是会因为贪婪而继续吃下去。她也要看着,他这块“桂花糕”,为了不被丢掉,会如何变着花样地,继续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这盘棋,他不是棋手,太平也不是。
他们是棋盘上,两只被主人用丝线牵引着,互相撕咬的蟋蟀。
“大人?您……没事吧?”
赵三的声音将陆羽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他不知何时已经将马车赶了过来,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煞白的脸色。
陆羽缓缓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东西太过复杂,让赵三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回家。”
陆羽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转身上了马车,将自己重重地扔在座位上。
马车再次“咯噔咯噔”地动了起来,车厢内,陆羽闭上了眼睛。他脑海中那片代表着武则天情感状态的面板,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杀意】的赤红虽然消退了,但那【猜忌】的深紫和【冷眼旁观】的死灰,却像是两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系统,在面对这位千古一帝时,似乎也开始“失灵”了。
系统能看到情感,却无法完全解析出情感背后的、那九曲十八弯的帝王心术。它能提示【杀意】,却无法预警一块“桂花糕”里藏着的、比刀锋更锐利的杀机。
他自以为是“情感操盘手”,手握K线图,能看透涨跌。可如今才发现,人家是交易所本身,随时可以拔掉你的网线,修改你的规则,甚至,直接宣布你这只股票有毒,强制退市。
“妈的……”陆羽在心里低低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谁。
他忽然觉得有些滑稽。
自己拼死拼活地搞“情感投资”,又是刷好感,又是建羁绊,结果最大的“百倍返利”,竟然是把自己变成了女帝测试女儿忠诚度的“试纸”。
这买卖,亏到姥姥家了。
回到陆府,已是寅时。
赵三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陆羽一个眼神制止了。他看着陆羽孤身一人走进书房的背影,那背影在凌晨的微光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与疲惫。
陆羽没有点灯,只是在黑暗中坐了许久。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游戏还没结束,他还没被将死。
女帝给了他一个“钦差”的身份,给了他“每日入公主府”的旨意,这既是陷阱,也是机会。
陷阱在于,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被解读。
机会在于,他拥有了合法合理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介入到储位之争的核心,可以更近距离地观察、投资他棋盘上的每一个人。
他必须把这场戏演下去,而且要演得比之前更卖力。
他要当好那块“桂花糕”,一块明知有毒,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的桂花糕。
……
第二天,陆羽没有去兵部,也没有去查案。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官服,带上两名随从,径直去了太平公主府。
当他踏入那座熟悉的暖阁时,发现今日的气氛与昨夜截然不同。
太平公主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她穿着一袭华贵的石榴红长裙,云鬓高耸,金步摇在发间熠熠生辉。她斜倚在软榻上,脸上带着一丝慵懒而得意的笑意,正听着几名清客文人吟诗作对。
见到陆羽进来,她眼波流转,对着众人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本宫的头号谋士来了。”
众人立刻纷纷向陆羽行礼,言语间充满了奉承与敬畏。
“龙凤呈祥”的流言,显然已经在他们这个小圈子里传开了。这些人,都想搭上“凤”的东风,青云直上。
太平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宫女。她走到陆羽面前,那双美丽的凤目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压低了声音问道:“如何?母亲那边……可还顺利?”
她期待着一个好消息,期待着他们共同导演的大戏,成功骗过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君王。
陆羽看着她满是期盼的脸,心中一阵苦涩。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一旁,自顾自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又为太平倒了一杯。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品味茶香。
太平公主的眉头微微蹙起,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陆羽?”
陆羽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才抬起眼帘,看着她,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公主殿下,下官昨夜……见到陛下了。”
他将昨夜偏殿中的对话,半真半假地复述了一遍。隐去了系统面板上的惊心动魄,只强调了自己如何“急中生智”,将一切罪责揽下,又如何将“龙凤呈祥”的计策,描绘成了一次笨拙的、为了保护公主的冲动之举。
太平公主听得心惊肉跳,当听到武则天非但没有降罪,反而命陆羽为钦差,彻查流言时,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
“好!好一个陆羽!你果然没让本宫失望!”她拍着手,赞叹道,“如此一来,查案的刀,就握在了我们自己手里!母亲这是信了你的说辞,觉得你虽鲁莽,却是一片忠心!”
她显然认为,这是他们计划的巨大成功。
陆羽看着她雀跃的样子,喉咙有些发干。他知道,最残忍的时刻,要来了。
他放下茶杯,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对了,殿下。下官出宫时,遇到了上官老宰相。”
“哦?祖父?”太平随口应道,显然没太在意。
“老宰相说,是奉了陛下的口谕,特地来嘱咐下官几句。”陆羽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太平公主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过来,她好奇地问:“母亲又说什么了?”
陆羽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天后说,您府上的杏仁酪天下无双。但您最近,似乎更偏爱西市‘福记’的桂花糕。”
太平公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暖阁内,方才还其乐融融的气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抽空,变得死寂。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苍白如纸。那双方才还闪烁着野心与兴奋光芒的凤目,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惊恐与骇然。
陆羽没有停下,他必须将这把刀,插得更深。
他直视着她,将那最后一句,也是最致命的一句话,轻轻地吐了出来。
“天后还让下官提醒殿下……那家的糕点,糖放得太多了。”
“哐当——”
太平公主手中的暖玉茶杯,脱手而出,摔在光洁的地面上,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华贵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整个暖阁,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许久,许久。
太平公主缓缓地抬起头,那张苍白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她看着陆羽,眼神陌生得可怕,像是在看一个平生从未见过的仇人。
她红唇轻启,声音冰冷得像是数九寒冬的风。
“所以,陆侍郎……”
“这块太甜的桂花糕,是母亲让你告诉我的……”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还是……你告诉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