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亮。
陆羽睁开眼时,窗外的晨曦正透过薄薄的窗纸,洒下朦胧的光。昨夜的一切,甘露殿内的生死对弈,宫门外的香车夜候,都像是长安城一场盛大而危险的梦。
然而,当他起身,指尖触碰到那件叠放整齐的绯色官袍时,那份沉甸甸的真实感又清晰地回来了。
从今日起,他便是兵部侍郎兼内供奉,陆羽。一个可以自由出入宫禁,随时面陈圣听,被女帝亲手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人。
他能感觉到,从他踏出府门的那一刻起,周遭的空气都变得不同了。永兴坊的邻里,那些往日里点头之交的官员,今日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敬畏与疏离。仿佛他身上,已经被烙上了一个无形的印记——“天子近臣”。
这个印记,是荣耀,也是靶心。
踏入皇城,走向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大明宫,陆羽的脚步沉稳如常,但【政治洞察】的视野中,整个宫城的气场都变得鲜活起来。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如同细密的蛛网,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他身上。有好奇,有嫉妒,有审视,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行至含元殿前的广场,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是陈洪。
这位内侍省的巨头,武则天最忠实的影子,今日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木然表情。他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的托盘,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腰牌。那腰牌通体由玄铁打造,入手冰凉沉重,上面用金丝嵌着一个古朴的“供”字,背面则是繁复的云纹,中央刻着陆羽的名字。
“陆侍郎,”陈洪的声音像是从古井里发出来的,听不出任何情绪,“陛下恩旨,此乃内供奉腰牌。持此牌,宫城禁地,皆可出入。陛下有旨,命您今日早朝后,不必去兵部,直接到紫宸殿偏殿候旨。”
陆羽接过腰牌,入手的分量让他心中一沉。
“有劳陈总管。”他平静地回道。
陈洪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算是笑了:“陆侍郎客气了。陛下器重,是您的福分。咱家只是个传话的,只盼着陆侍郎日后平步青云,莫要忘了咱家这些在宫里伺候的苦命人。”
这话听着是恭维,可陆羽却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如同毒蛇般的审视。他知道,陈洪昨夜领了什么旨意。这只忠犬,此刻恐怕正闻着自己身上的每一丝气味,试图分辨出忠诚与异心的区别。
“陈总管言重了,陆羽不过是为陛下效命的臣子,不敢忘本。”
两人心照不宣地结束了对话。陆羽将那枚冰冷的腰牌系在腰间,转身走向百官队列。当他站在一个比昨日更加靠前的位置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些同僚的目光,像是无数根细小的芒刺,扎在他的背上。
早朝的议程沉闷而冗长,无非是些地方的奏报与官员的扯皮。武则天高坐于龙椅之上,凤目低垂,似乎对这些琐事兴趣缺缺,直到所有议程都已走完,殿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诸卿,可还有事启奏?”
无人应答。
武则天这才抬起眼,目光越过重重臣工,精准地落在了陆羽身上。
“陆羽。”
“臣在。”陆羽出列,躬身。
整个大殿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此。
“朕听闻,大明宫北侧的禁苑,年久失修,多有颓败,不复太宗皇帝时的盛景。”武则天的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朕欲重修禁苑,并于其中,择一高地,建一座‘望云楼’,用以登高望远,体察民情。”
此言一出,不少老臣的眉头都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重修禁苑?建望云楼?谁都知道,如今天下初定,四方征战虽歇,但国库并不宽裕。前番平定边疆,赏赐三军,已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此刻动用国帑,兴建这等享乐之所,实在不合时宜。
果然,立刻便有御史出列,手已经按在了笏板上,准备进谏。
然而,武则天根本没给他们机会,她看着陆羽,继续说道:“此事,朕不想假手于工部。你既为内供奉,便替朕分此忧吧。”
她顿了顿,抛出了第一个难题。
“国库方经战事,不易大动。朕从内帑之中,拨银五万两,以为营造之资。望云楼,需高九丈,雕梁画栋,尽显我大唐气象。陆卿,你是有大才干的人,朕相信,你能用最少的钱,办成最漂亮的事。”
五万两?
不少对工程营造略有了解的官员,差点当场笑出声来。建一座高达九丈、还要“尽显大唐气象”的楼阁,光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和汉白玉石材,都不止这个价钱。更别提还要重修整个禁苑,这五万两,怕是连挖个地基都不够。
这哪里是差事,这分明是刁难!
陆羽心中一片雪亮,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的神情:“臣,遵旨。”
“嗯。”武则天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随即抛出了第二个,也是更致命的难题。
“禁苑如今的地域,有些狭小了,格局不大。朕看过了,若要扩建,需将东侧的神策军马场,以及南侧几位宗室王公的几处别业,一并纳入进来。此事,也一并交由你去处置。”
“轰!”
这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在朝堂上激起了轩然大波。
神策军马场,那是羽林卫的地盘,向来由李氏宗亲中的将领掌管。而南侧那几处别业,更是太宗皇帝御赐给几位功勋卓着的李氏亲王养老的!如今虽然王爷们不在了,但后人依旧住在里面,那是他们的祖产,是身份的象征!
让陆羽去动这些人的地方?这已经不是虎口拔牙了,这是让他一个人,去拆了整个老虎窝!
那些李氏宗族的官员,以及与他们交好的旧党大臣,看向陆羽的眼神,瞬间从嫉妒,变成了冰冷的杀意。
【叮!检测到强烈敌对情绪!】
【赵国公(李氏宗亲):【憎恶(深红)】、【杀意(赤红)】——竖子安敢动我祖业!黄口小儿,欺人太甚!】
【吏部侍郎张柬之(旧党):【冷眼(蓝)】、【轻蔑(黄)】——又一个邀宠的佞臣,看他如何收场。】
【羽林卫中郎将李多祚:【敌意(红)】、【不屑(黄)】——一个文官,也敢打神策军的主意?不知死活!】
系统提示音在陆羽脑中疯狂刷屏,几乎全都是负面情绪。他瞬间就明白了武则天的全部意图。
这根本不是什么营造任务,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考验。
她不给够钱,是看他会不会借机敛财,或是如何无中生有,展现财技。
她让他去动李氏宗亲和旧党勋贵的利益,是拿他当一把新磨快的刀,去捅马蜂窝,看看他的刀法如何,也看看这群马蜂的反应。
他若是办砸了,那就是无能,不堪大用,这“内供奉”的恩宠,随时可以收回。
他若是办成了,也必然会得罪一大批朝中显贵,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他除了紧紧抱住女帝的大腿,再无别的靠山。
好一招一石三鸟的阳谋!武则天将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堂堂正正,却让他无路可退。
“陆卿,可有难处?”武则天看着他,凤目中带着一丝玩味。
陆羽抬起头,迎着满朝文武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怨毒的目光,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丝笑容。那笑容,温和儒雅,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自信。
“回陛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大殿,“为陛下兴建楼阁,为大唐增添气象,是臣的荣幸。”
“臣,非但没有难处,反而觉得,此乃美事一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宗室王公,语气变得轻快起来。
“想必诸位王公、大人们,听闻是为陛下分忧,为太宗皇帝光耀门楣,也一定会鼎力支持,甚至……主动献出别业,以表忠心。”
“臣,在此先替陛下,谢过诸位了。”
说完,他竟对着那群宗室官员,深深地作了一揖。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陆羽这番操作给搞懵了。
那些李氏宗亲更是气得脸色发紫,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手里的笏板捏得咯咯作响,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直接把一顶“对陛下不忠”、“对太宗不孝”的大帽子给扣了上来!谁敢反对,谁就是不忠不孝!这要是传出去,他们还怎么在长安城立足?
高坐于上的武则天,凤目中闪过一抹浓厚的异彩。
她本以为,陆羽会讨价还价,会叫苦连天,会索要更多的权力和支持。却没想到,他非但全盘接下,还反手就将了所有对手一军。
这柄剑,比她想象的,还要锋利,还要……有趣。
她嘴角微微上扬,挥了挥手。
“好,既如此,朕就等着看陆卿的佳音了。”
“退朝。”
随着内侍尖锐的唱喏声,百官躬身行礼。陆羽直起身,感觉那道来自龙椅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移开。
他手握着那份滚烫的圣旨,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第一回合,他靠着机变暂时占了上风。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退朝的钟声敲响,官员们如潮水般涌出含元殿。陆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是激流中的一块礁石,所有人都绕着他走,那些目光,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刺骨。
他能看到,赵国公正和几位宗室亲贵聚在殿外的白玉栏杆旁,对着他指指点点,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已说明了一切。另一边,以张柬之为首的几位旧党老臣,则是一脸冷笑,摆明了要看他笑话。
一场针对他陆羽的阴谋,已在光天化日之下,开始酝酿。
这哪里是建什么望云楼。
这是武则天亲手为他搭起了一座戏台,让他唱一出独角戏。
唱好了,是名角;唱砸了,便是祭品。
“陆侍郎,请留步。”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陆羽回头,只见吏部侍郎张柬之缓步走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官员,个个面色不善。
张柬之年过半百,须发微白,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他抚着胡须,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陆羽。
“陆侍郎年纪轻轻,便得陛下如此信重,真是可喜可贺啊。”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这营造之术,与行军打仗、舞文弄墨,可不是一回事。老夫在工部也待过几年,知道里面的水深得很。五万两银子,要建望云楼,还要修缮禁苑,呵呵,陆侍郎真是好手段,好魄力啊。”
他身旁一位官员阴阳怪气地附和道:“是啊,我等就等着看陆侍郎点石成金的仙术了。莫不是到时候,楼没建成,反倒欠下一屁股债,那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陆羽看着他们,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
“多谢张侍郎提点。不过,诸位大人好像忘了,此事,是为陛下分忧,为太宗皇帝光耀门楣。”
他将“陛下”和“太宗”两个词咬得极重。
“下官不才,但既然领了圣旨,自当殚精竭虑。至于钱财之事,陆羽相信,我大唐的王公贵胄,个个都是忠君体国之辈,想必不会让陛下为区区钱财发愁的。”
他环视一圈,笑意更深:“说不定,明日一早,下官的府门口,就会堆满各位大人主动捐献的木料石材呢。毕竟,能为望云楼添一块砖,加一片瓦,那可是能名留青史的荣耀啊。”
张柬之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像猪肝一样。
这小子,太毒了!这是要把他们架在火上烤啊!捐?他们凭什么捐?不捐?那就是不忠君,不爱国,连个新晋的佞臣都不如!
他们还想再说些什么,陆羽却已经对着他们拱了拱手。
“诸位大人慢聊,下官还要去紫宸殿候旨,就不奉陪了。”
说完,他转身便走,留下身后一群人,气得直哆嗦,却偏偏发作不得。
这第一场交锋,看似是他赢了。
但陆羽知道,这只是把矛盾从暗处,彻底摆到了明面上。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将是这群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和阻挠。
他一边走,一边在脑中飞速盘算。
五万两银子,拆迁两大硬骨头。这局,该怎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