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宫城的朱雀大街,在黎明前的深蓝色天幕下,空旷得如同神话里的冥河。
陆羽端坐于一辆由内侍省派来的马车中。车厢里没有多余的陈设,只在角落里燃着一炉沉水香,那清冷幽远的香气,非但没能安抚人心,反而更添了几分肃杀。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染了夜露与焦糊味的玄色大氅,连官帽都未来得及换一顶更正式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单调声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那名领路的青衣太监,就骑马跟在车窗外,面无表情,像一尊移动的石雕。
武则天到底想做什么?
陆羽闭着眼,将昨夜至今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飞速复盘。从火烧弘文馆,到相府门前带走赵文景,再到太平公主送来的那把匕首,最后是这突如其来的、不合常理的“即刻觐见”。
每一个环节都透着诡异。
是嘉奖?不可能如此急切,更不会是这副兴师问罪般的架势。
是敲打?因为太平公主的匕首?有可能。天后的眼线遍布神都,太平公主府上的动静,很难完全瞒过她。她或许是在警告自己,刀就是刀,不该与持刀人之外的任何人,有任何私下的牵扯。
陆羽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他能感觉到,车厢外,至少有四道若有若无的气息,将这辆马车牢牢锁定。都是大内高手。
看来,今夜的甘露殿,是一场鸿门宴。
……
当陆羽的马车驶向皇城深处时,长安城的另一端,位于道政坊的豫王府,却沉浸在一种与世隔绝的死寂之中。
豫王李旦的府邸,远不如其他亲王那般奢华。院墙不高,门楣不显,甚至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比别家的小了一圈,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收敛。
书房内,烛火摇曳。
年仅二十余岁的豫王李旦,正披着一件半旧的袍子,对着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仔细研读着一本《汉书》。他看得极为专注,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仿佛书中的千年风云,比窗外的现实世界更加真实。
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老仆,脚步轻得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一碗刚刚温好的热奶,放在了李旦的手边。
“殿下,夜深了。”老仆的声音沙哑而恭敬。
李旦的目光没有离开书卷,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被母亲武则天刻意地边缘化,像一件精美却无用的瓷器,供在角落里,无人问津。除了读书,他没有别的消遣,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老仆看着自家主子清瘦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正要再劝,门外却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骚动。
一名小厮打扮的下人,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在门口被老仆拦下。
“何事惊慌?”老仆压低了声音呵斥道。
“福伯,”小厮喘着粗气,脸上满是骇然,“出……出大事了!昨夜,弘文馆……弘文馆被人一把火给烧了!”
“什么?”老仆大惊失生。
书案后的李旦,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书卷气,眼神清澈,仿佛对外界的风雨一无所知。
“慢慢说,别急。”他的声音很温和,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那小厮定了定神,这才将自己刚刚从外面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听说带头的是新晋的侍御史陆羽,就是前些日子给您送书的那位陆大人。他手持天后密旨,带着三百金吾卫,先是封了弘文馆,抓了二十多号人,然后……然后一把火,把藏书楼西侧的院子烧了个精光!”
“后来,他又带人围了宰相裴炎的府邸,当着裴相的面,把国子监司业赵文景给锁拿了!听说那赵司业,当时就瘫在了地上,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走的……”
小厮说得口干舌燥,书房里的空气却像是凝固了一般。
老仆福伯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比谁都清楚,弘文馆、裴炎、赵文景,这些名字串在一起,背后是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风暴。
而掀起这场风暴的,竟然是那个前不久还与自家殿下相谈甚欢,温文尔雅的陆羽?
李旦静静地听着,他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端起手边的热奶,想要喝一口,可那只平日里写字绘画无比平稳的手,此刻却有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那个在他面前,引经据典,畅谈天下大势,言语间满是治世理想的青年。
那个以一手绝妙书法,让他惊为天人,引为知己的文人。
那个用几本宫中罕见的书籍,精准地敲开他封闭心扉,让他感受到久违的理解与尊重的“朋友”。
转眼之间,就变成了手持密旨,纵火烧官署,在宰相府门前抓人的“酷吏”?
李旦的脑海中,浮现出陆羽那张俊朗儒雅的脸,和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一直以为,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是天下苍生,是历史脉络。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那或许是一把刀的锋芒。
“殿下……”福伯看着李旦久久不语,担忧地唤了一声。
李旦缓缓放下手中的奶碗,碗沿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抓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李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那小厮愣了一下,努力回忆着听来的传闻,结结巴巴地形容道:“听……听说,陆大人自始至终都端坐马上,神情冷漠,仿佛眼前烧的不是官署,抓的不是四品大员,而是在……在处理几件微不足道的公文。尤其是对着裴相的时候,据说他连马都没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逼得裴相让了路。”
“居高临下……”李旦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文人雅集,陆羽与他谈及帝王心术时,曾不经意地说过一句话。
“殿下,真正的权力,从来不是靠礼义廉耻来维系的,而是靠刀。刀锋所向,便是道理所在。”
当时,他只当是文人间的戏言,是屠龙之术的空谈。
现在他明白了,陆羽不是在空谈,他自己,就是那把刀。
而且是一把刚刚饮过血,锋芒毕露的刀。
福伯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劝道:“殿下,这陆羽……此人行事如此狠辣,城府深不可测,我们……我们还是离他远些为好。您送他的那幅画,怕是……怕是已经惹了麻烦。”
在福伯看来,陆羽这样的人,就是一团行走的烈火,谁沾上谁倒霉。自家殿下本就处境艰难,实在不该与这种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有任何牵扯。
李旦没有回答,他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
清晨的冷风,带着长安城特有的凛冽,吹乱了他的长发。
他看着东方那片正在被黎明染亮的云霞,沉默了许久。
离他远些?
谈何容易。
当陆羽第一次踏入他的视线,当他收下那些书,回赠那幅画的时候,他就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棋局之中。只是他原以为,自己只是多了一个可以清谈的棋友。
如今看来,对方根本不是棋友,而是执棋人身边,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一枚可以过河,可以吃帅,可以搅动满盘风云的棋子。
震惊过后,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从李旦的心底升起。
是恐惧。
他恐惧于陆羽所展现出的那种,他自己完全不具备的狠辣与果决。
但同时,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
他,大唐的皇子,李氏的血脉,却只能在这座小小的府邸里,靠着故纸堆来逃避现实。而陆羽,一个九品校书郎出身的年轻人,却已经能手持天后的旨意,去挑战当朝宰相的威严。
这是一种何等讽刺的对比。
“福伯。”李旦忽然开口。
“老奴在。”
“去,把我送给陆大人的那幅画的底稿,找出来。”
“殿下,您这是……”福伯不解。
“烧了。”李旦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福伯浑身一震,立刻明白了殿下的意思。这是要彻底抹去与陆羽私下交往的痕迹,是自保。他心中稍安,连忙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可就在福伯转身要走的时候,李旦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等。”
福伯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旦。
只见李旦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自嘲,有无奈,也有一丝前所未有的光亮。
“再把我书房里那套前朝大家临摹的《兰亭集序》孤本,包好。”
福伯彻底愣住了:“殿下……您这是要……?”
“等风声过去,”李旦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遥远的,皇宫的方向,“找个机会,送到陆府去。”
“什么?!”福伯大惊失色,“殿下,万万不可啊!这个时候,我们躲都来不及,怎么还能主动送礼?”
“你不懂。”李旦轻轻摇了摇头,他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曾经因为震惊而颤抖的手,此刻已经恢复了平稳,“一把刀,在饮血之后,要么被藏入鞘中,要么,就会去寻找下一个需要被斩断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
“而我,不想成为那个东西。所以,我要让他知道,我看到的,不是他的血腥,而是他的锋芒。我欣赏的,不是他的手段,而是他敢于出鞘的勇气。”
福伯呆呆地看着自家殿下,他忽然觉得,一夜之间,这位只知埋首书卷的温和皇子,似乎也展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另一面。
李旦没有再解释,他只是负手立于窗前,遥望着那座吞噬了无数人命运的宫城。
他知道,陆羽此刻一定就在那里。
那个看似温和儒雅的青年,正独自面对着,比宰相府门前,更加深不可测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