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蓝猛地睁开眼,胸腔里还残留着梦魇中那股混合着甜腻花香与冰冷杀意的窒息感。寝殿内一片漆黑,窗外仍是沉沉的夜色,离天亮尚早。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玉榻上,任由沉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慢慢平复。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他抬手,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萦绕不去的眩晕感和“安英”最后那几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
意识逐渐清晰,他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回想起梦中那个“安英”的亲吻时,除了最初的震惊和因其身份带来的警惕与愤怒之外,事后竟没有生出太多生理性或心理上的反感。
这让他感到一丝困惑,但此刻,有更紧迫的问题占据了他的思绪。
“安英”——或者说,那个操控着安英形象的存在——最后那几句话,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
“……您还能坚持多久?”
这些话,不像是一时兴起的威胁,更像是一种……宣告。
夏蓝坐起身,靠在冰冷的榻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锦被的边缘,眼神在黑暗中显得异常锐利。
他试图理清思路。
对方的目的,似乎并非单纯为了杀死他,或者夺取什么具体的宝物。
是想通过不断刺激他、放大他的痛苦、愧疚和孤独,最终让他心神崩溃,道心失守,从而更容易被操控吗?
夏蓝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这个。
利用他对安英、墨尘的愧疚,对蓝家血案的执念,以及对身边人日益加深的不信任,一步步瓦解他的意志。
但是……为什么?
操控一个仙尊,有什么用?
他仔细盘算着自己这个“仙尊”之位在仙界乃至三界的实际分量。
仙尊,名头听着尊贵,实则更像是一个维系各方势力平衡的象征,一个处理仙界日常事务、审批各方奏请的最高裁决者。
虽然拥有强大的个人实力和一定的号召力,但并非凡间帝王那般拥有绝对的、集中的政治权力。
仙界的运行,更多依赖于各大仙门世家的自治与相互制衡,以及像元景这样隐于幕后的真正大能的支持。
“挟天子以令诸侯”?在这个结构松散的仙界,这一套的效果恐怕要大打折扣。
而且,一个精神崩溃、明显不正常的仙尊,非但不能有效“令诸侯”,反而会立刻引起其他势力的警惕和反弹,甚至可能导致仙界动荡。
如果背后主使真的想利用他来搞乱仙界,说实话,这对三界秩序没有任何好处。
一个混乱的仙界,必然会波及人界,甚至可能打破与魔界之间目前还算稳定的微妙平衡,引发更大的灾难。
除非……幕后之人的目的,本身就是制造混乱,或者说,是希望在三界动荡中攫取某种利益?
会是魔界的人吗?夏蓝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会是仙界内部的某些势力?某些对现有秩序不满,企图上位的仙门?
或者是……与蓝家血案有关联的残余势力,担心他查清真相,所以先下手为强,想从根本上摧毁他?
一个个可能性在他脑中闪过,又一个个被他自己依据现有的线索和逻辑推翻。动机似乎都说得通一点,但又都存在着难以解释的矛盾之处。
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中,能感受到那收紧的压力和潜藏的恶意,却始终看不清执网之人是谁,其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这种敌暗我明、被动接招的感觉,让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与烦躁。
他掀开被子,赤脚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些许寝殿内沉闷的空气,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天际,启明星孤独地闪烁着,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长此以往……他还能坚持多久?
晨光初透,凌霄主殿的玉白石柱在曦微中泛着温泽。
夏蓝端坐于上首青云座,面前堆积的玉简散发着各色灵光,映得他苍白的脸色更显清寂。
殿下两侧,数位身着各色仙袍的修士肃立——皆是玄清与清梦门下已在仙界领了正经职司的弟子,按例前来协理政务。
夏蓝的目光却在玄清门下弟子那列稍作停留,落在了首徒佑梨身上。
见她脸色较平日苍白,气息浮散,便放下手中玉简,温声问道:
佑梨师妹脸色不佳,可是昨日丹堂之事伤了元气?若需调养,不必在此勉强。
佑梨性子向来爽利:劳仙尊记挂,不过炸了个鼎,被灵力余波扫到,索幸师尊来的及时,只是损了二十年修为,慢慢修炼回来便是。言语间对修为折损浑不在意,倒像是丹修炼炸炉是家常便饭。
夏蓝微微蹙眉:二十年修为非同小可。
他想起云溪前些日子为他整理的从各大商行换来的滋补药材中,恰有几样特别适合医修固本培元。
他指尖在玉简上轻轻一点:我这儿恰有一颗前日得来的灵丹,于稳固根基、弥补元气颇有奇效。稍后我让云溪取了给你送去,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师妹莫要推辞。
佑梨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感激,再次躬身:如此厚赐,佑梨愧领,多谢仙尊。
夏蓝顺势将手边另一份玉简拿起,状似随意地接话道:说起来,今日怎不见玄清师叔?待此间事了,我正有几处医理上的疑难,想向他请教一二。
佑梨心思单纯,醉心修行,对这些弯绕并无防备,直接答道:
师尊昨日午后便被元景祖师唤去议事,至今未归。今晨弟子去药庐请安时,听值守童子说,师尊一早传讯回来,提及......去了东咀城那边探查。
她话一出口,似乎才猛地意识到东咀城乃是蓝玉烟仙尊家族旧宅所在,神色间顿时闪过一丝懊恼与不安,悄悄抬眼觑了觑夏蓝的脸色。
夏蓝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玉简上留下一个微不可见的墨点。
他面色如常地了一声,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原是去了东咀城。我知道了。
他抬首,目光转向佑梨,依旧温和,师妹身上带伤,不宜劳神,今日便先回去好生休养吧。余下这些,我与苫橘他们处置便可。
佑梨如蒙大赦,连忙应了声,躬身退了出去。
殿内政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各境奏报、仙门事务一一呈上议处。
待到日头升高,最后一份玉简处理完毕,众人行礼告退。
夏蓝缓缓起身,取过一旁悬挂的素色云纹披风,仔细系好,又对清梦师叔座下一位弟子吩咐道:劳烦告知云溪一声,若我晚归,让他自行用膳歇息,不必等我。
一直候在一旁的苫橘见状,走上前来。她是玄清座下的二弟子,性情与从前的夏蓝有几分相似,二人都爱饮酒,私下里一同小酌过几次,也算有几分交情。
她看着夏蓝比往日更显沉寂的侧脸,心中不免担忧——如今任谁都看得出,这位仙尊不过是在硬撑。
她小心地开口,声音放得轻柔:仙尊......可是要去东咀城?
夏蓝系披风的手未停,只淡淡点了点头,墨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
苫橘犹豫片刻,正想再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见夏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她,语气带着点闲聊般的随意:
哎,苫橘,你师尊前年得的那批桂花酿,我记得味道甚好,他当时说是从何处得来的?
苫橘略一思索,回道:师尊提过,是月宫的嫦娥仙子年年都会遣人送来一些。仙尊想要吗?我去给你偷一壶出来咱们喝?”
夏蓝难得被逗笑,哭笑不得的摆摆手:
不用不用,你这个酒蒙子,我看是你自己想喝要拉上我垫背。
苫橘嘿嘿一笑,也不否认:
这不是......师尊他老人家就算知道了,总不好罚您嘛。
见夏蓝神色稍霁,她心下稍安,又关切问道,此去东咀城路途不近,可要唤天马车辇送您一程?
夏蓝摆了摆手:不必兴师动众,我只是去查看一番,很快便回。
他步出大殿,身影融入殿外明亮却并不温暖的晨光之中。
然而,下山之后,他却并未径直往东咀城方向而去,而是绕了一个弯,驾起云头,朝着与东咀城截然相反的方向——那高悬于九天之上的月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