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湿土气息。小七和阿成被安置在简陋的土炕上,由赤脚医生照料着喝下热粥,裹上粗糙但厚实的棉被,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顾清翰则拿着那块写满密信的布条,走到窗边,借着越来越亮的晨光,再次逐字逐句地仔细研读。
信上的字迹,是用烧焦的树枝或者木炭之类的东西写的,颜色深浅不一,笔画间带着一种仓促和艰难。但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顾清翰熟悉的、属于陆震云的那种冷硬力道。他仿佛能看到,在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陆震云就着微弱的光线,屏息凝神,用最简陋的工具,在布料上刻下这些关乎生死的信息。
信的内容极其简洁,用词隐晦,但顾清翰能完全理解背后的含义:
“沪上形势,密云重重,雨终不降。”(上海局势极其危险,敌人的包围圈如同密云,突围的希望渺茫。)
“旧宅邻人,耳目甚多,日夜难安。”(指池田和76号的监视严密,藏身处周边布满眼线,生存艰难。)
“存粮将尽,冬衣单薄,然志未冷。”(食物和过冬物资极度匮乏,但战斗意志并未消沉。)
“闻君有意开新路,此间虽险,根基尚存,愿效犬马之劳。”(得知你计划建立新的交通线,我这里虽然危险,但还有一些旧关系和人脉可以利用,愿意全力配合。)
“盼互通声息,早定良策。”(急切希望建立稳定的联系渠道,尽快制定可行方案。)
字里行间,没有一句诉苦,没有一丝软弱,只有对局势冷静到残酷的分析,以及即便身处绝境也绝不低头的坚韧。但顾清翰却能从那简短的描述中,读出陆震云和兄弟们正在承受的非人困境——饥饿、寒冷、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
然而,在这份近乎冷酷的陈述最后,笔迹似乎有瞬间的停顿,然后,添上了短短一行字。这一行字,与其他内容的简洁克制截然不同,笔触似乎轻柔了些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藏的情感:
“盼再见。珍重。云。”
“盼再见”——是跨越烽火连天的期盼,是绝境中不肯熄灭的星火。
“珍重”——是千言万语化成的、最朴素也最沉重的嘱托。
而那个单独落下的“云”字,更是褪去了所有代号和伪装,只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最私密、最直接的呼唤。
顾清翰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最后一个“云”字,仿佛能感受到写信人落笔时那份深埋心底的、滚烫的思念与牵挂。一路上的担忧、得知消息时的狂喜、看到手帕时的酸楚,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他的心防。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胸口被一种巨大而温暖的情感填满,又带着尖锐的刺痛。他缓缓将写着密信的布条合拢,紧紧握在手心,然后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
心脏在掌下有力地跳动着,隔着布料和纸张,仿佛能与远方那个人的心跳产生共鸣。
他站在窗前,久久无言。晨光透过窗棂,照亮他脸上坚毅的线条和眼底深处燃烧的火焰。陆震云还活着,还在战斗,还在等他。这就够了。
所有的困难,所有的危险,在这一刻都变得清晰而具体,也有了必须去克服的理由和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将布条和手帕仔细收好,转身大步走向门外。他必须立刻找到杨同志,制定出最周密、最迅速的行动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