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如同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层层叠叠地缠绕着上海。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但天空依旧被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死死压住,透不出一丝光亮,仿佛也厌倦了目睹这场无休止的屠杀,选择永久地闭上眼。空气冰冷而滞重,硝烟和血腥味非但没有被雨水冲淡,反而混合着尸体腐烂的恶臭和焦土的苦涩,凝聚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角落。
废弃纺织厂据点内,炉火早已熄灭多时,仅存的一点煤油也成了奢侈品,只在必要时点亮片刻。昏暗与寒冷,如同两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食物彻底断绝了,最后一点发霉的压缩饼干碎屑也在昨天分食殆尽。药品早已用光,伤口在寒冷和污秽中无可避免地化脓、溃烂,发出难闻的气味。沉默和压抑,取代了之前的悲壮和决绝,如同霉菌般在幸存者之间蔓延。
陆震云肩背和手臂的伤口因缺医少药和连日劳累,红肿发炎,低烧反复,但他依旧挺直脊背,坐在角落里,一遍遍地擦拭着那支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的手枪,眼神沉寂得如同枯井,只有偶尔扫向窗外时,才会掠过一丝焦灼的、不甘的暗火。
顾清翰的腿伤在寒冷和饥饿中恢复得极其缓慢,他裹着一条破旧的毯子,靠墙坐着,面前摊着几张早已过时、被翻看得起了毛边的旧地图和几页写满了字的纸,试图从混乱的战报和流言中分析出一点有用的信息,但每一次尝试都仿佛徒劳地撞击着一堵不断增厚的绝望之墙。
小七和另外两个伤势稍轻的兄弟,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结满蛛网的天花板,腹中的饥饿和伤口的疼痛让他们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老烟枪前日外出寻找食物,再也没有回来,凶多吉少。
“轰——!!!轰隆隆——!!!”
远处,炮火的轰鸣声变得更加密集、更加沉重,不再是之前那种拉锯战式的间歇性交火,而是一种持续的、仿佛要碾碎一切的、令人心悸的沉闷巨响。其中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滚雷般连绵不绝的爆炸声——那是日军舰炮的重炮轰击,意味着他们的海军力量已经彻底逼近并封锁了海岸线,可以毫无顾忌地进行火力覆盖。
“又近了……”小七声音嘶哑地喃喃道,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听声音……像是……吴淞口那边……”
没人接话。每个人都听得懂那炮声意味着什么。日军的增援部队正在源源不断地登陆,凭借绝对的海空优势和重火力,一步步挤压、碾碎中国军队最后的防线。撤退,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时间问题。上海,这座孤城,陷落已成定局。
这种明知结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步步逼近的无力感,比枪林弹雨更让人窒息。
几天前,还能偶尔听到广播里激昂的抵抗宣言和“誓与上海共存亡”的口号,如今,连这些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沙哑,最终被越来越多的坏消息彻底淹没。
“闸北……丢了……”
“江湾……守军全军覆没……”
“日本人……从南边金山卫登陆了……包抄过来了……”
“撤退命令……好像已经下了……”
这些支离破碎的、不知真假的噩耗,通过偶尔冒险外出的兄弟或濒死的伤兵之口,断断续续地传回据点,每一次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士气低落到了谷底。曾经燃烧的复仇火焰,在残酷的现实和极度的匮乏面前,仿佛也被这冰冷的绝望一点点浇灭。
“大哥……”一个腹部受伤、伤口严重感染的兄弟突然发出微弱的呻吟,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迷茫,“我们……还能赢吗?守得住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压抑的沉默。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陆震云。
陆震云擦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兄弟们那一张张憔悴、绝望、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任何虚假的鼓舞在此刻都毫无意义。
他沉默了几秒钟,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守不住,也得打。赢不了,也得杀。多杀一个,赚一个。”
他的话没有任何豪言壮语,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绝望,却奇异地透出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冰冷的力量。这不是希望,而是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复仇的本能,和作为战士最后的尊严。
兄弟们沉默着,眼神中的茫然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认命的凶狠。
顾清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心脏像是被浸在冰水里,紧缩着,疼痛着。他理解陆震云的话,理解这种近乎绝望的抵抗。但他更知道,这样下去,他们所有人,都会像投入洪流的石子,无声无息地被这场巨大的悲剧彻底吞噬。
他低下头,看着地图上那些被标注为失守的区域,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找到一条生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选择战斗到最后的人。
就在这时,厂房那扇隐蔽的后门被极其轻微地敲响了。
所有人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地抓起了身边的武器。
小七挣扎着爬过去,低声询问后,打开了门。
一个浑身污泥、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扑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喘息。是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和寻找食物的另一个兄弟!
“狗子!”小七惊呼一声,连忙将他扶起。
那人抬起头,脸上全是血污和污泥,眼神涣散,气息微弱:“大哥……南市……乱了……鬼子……鬼子快打进来了……退下来的兄弟说……指挥部……可能……可能今晚就撤过苏州河了……”
他喘着粗气,艰难地继续说:“……吃的……找不到……到处都是兵……抢……好多散兵……见东西就抢……老烟枪……老烟枪就是被……被溃兵……”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
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也随着这个消息彻底破灭。不仅前线崩溃,后方也陷入了混乱和失控。
据点内死一般的寂静。连陆震云擦拭枪支的动作也彻底停滞了。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这方小小的空间。
伤亡在持续,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们被困在这座即将沉没的孤城里,弹尽粮绝,伤痕累累,看不到任何出路。
陆震云缓缓放下枪,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灰暗、死寂的天空和远处不断腾起的硝烟,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