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石洼村的第三个夜晚，寒气如同浸了冰水的细针，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他们藏身在一个勉强能容身的狭小山洞里，洞口用枯枝勉强遮掩，却挡不住山风呜咽着灌入。
林晚缩在最里面的角落，整个人蜷成一团，不住地发抖。白天跋涉时强撑的精神彻底垮了，高烧如同野火般在她体内肆虐。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发白，嘴里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词语，时而喊“爹爹”，时而叫“娘亲”，破碎的呓语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她额头上那道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因高热和污秽开始发炎，周围红肿不堪，不断渗出浑浊发黄的脓水，散发出不好的气味。
萧彻沉默地坐在洞口附近，听着身后压抑的呻吟，眉头拧成了死结。他从随身的破旧行囊里翻出几株干枯的草药——这是他在流浪途中辨认采集的，对寻常风寒发热有些效果，但面对这种伤后急症，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用猎刀削尖一根较为光滑的树枝，他走到林晚身边，小心翼翼地撬开她因痛苦而咬紧的牙关，将捣碎的草药混着皮囊里所剩不多的清水，一点点灌了进去。大部分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染脏了本就污秽的衣襟。
“水……要水……”林晚无意识地喃喃着，干渴让她像离水的鱼一样微微张合着嘴唇。
萧彻将皮囊里最后一点清水凑到她嘴边，看着她本能地贪婪吞咽，心里却沉得像坠了一块冰冷的巨石。理智在尖锐地提醒他：带着一个重伤高烧、行动不便的人，在这危机四伏的山林里，无异于自杀。北境十五年残酷的生存法则刻在他的骨子里——舍弃拖累，才能活下去。 可是，目光落在少女烧得通红、布满痛苦的脸上，那张脸与记忆中某个被风雪模糊的影像重叠了——十五年前，那个在冰天雪地里几乎冻僵饿死的五岁孩童，若不是那个好心的老猎户递过来一块硬邦邦的热窝头和一件破旧的皮袄，他早已成了北境荒野里的一具枯骨。一种源于自身悲惨经历的、近乎本能的共情，压过了冷酷的生存逻辑。
天刚蒙蒙亮，山间弥漫着化不开的浓雾。萧彻咬咬牙，将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林晚背了起来。少女的身体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贴在他的背上，那热度似乎能穿透衣物，灼烧着他的皮肤。他运转起微弱的混沌气，并非为了加速或攻击，而是极其精细地控制着一丝寒意，游走在与林晚接触的背部，试图为她物理降温，缓解那份灼热。 同时，另一部分混沌气则悄然汲取着周围晨雾中微薄的水汽与草木散发出的微弱生机，补充着自己急速消耗的体力。
山路陡峭湿滑，布满碎石和盘结的树根。林晚的重量完全压在他身上，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粗糙的树藤勒进他的肩膀，很快磨出了两道深可见肉的血痕，汗水浸透了那件本就破旧的棉袄，顺着鬓角流下，滴进眼睛里，涩得他眼前一阵模糊。他只能凭借混沌气带来的超常感知，勉强辨认着脚下模糊的路。
“放下……放我下来……”背上的林晚似乎清醒了片刻，感受到少年的艰难，虚弱地挣扎着，声音细若游丝。
“闭嘴。”萧彻的声音因为过度疲惫和用力而沙哑不堪，“要么撑着，要么晕过去。别浪费力气。”
林晚被他这近乎粗暴的回应吼得一怔，随即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涌出，滴落在他被汗水浸湿的颈窝里。那泪水带着高烧的温度，烫得萧彻微微一颤。她不再挣扎，只是将脸埋在他背上，肩膀微微抽动。她知道，这个萍水相逢、沉默寡言的少年，本可以抛下她这个累赘，独自逃生。是她拖累了他。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山林染上一片凄艳的橘红。他们终于抵达了记忆中那个位于黑风岭半山腰的、独行老药农的简陋药庐。药庐由几块粗糙的石头和木头搭成，顶上铺着干草，看起来摇摇欲坠。老药农是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聋哑老人，看到萧彻背上伤势沉重、奄奄一息的林晚，只是皱着眉，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连连摆手，意思大概是治不了，或者不想惹麻烦。
萧彻急了，放下林晚，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两张保存完好的、价值不菲的雪狐皮，塞到老人手里，又指着林晚的伤口，双手合十，做出恳求的姿态，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老药农看了看狐皮，又看了看萧彻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写满焦灼的眼睛，犹豫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陶罐和一些晒干的草药，放在石臼里，示意萧彻捣碎。
萧彻立刻拿起自己的猎刀，用刀柄充当药杵，奋力将草药捣成糊状。老药农亲自将墨绿色、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膏敷在林晚额头的伤口上。那药膏似乎真有奇效，林晚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呼吸也平稳了不少。
萧彻守在外面，靠着冰冷的石碾坐下，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看着山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心里却丝毫不敢放松。混沌气虽然能补充体力，但精神的高度紧张和持续的输出，让他也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虚弱。
然而，危险的脚步总是悄无声息。就在他稍微放松警惕的刹那，一阵带着铁器轻微摩擦的脚步声，伴随着毫不掩饰的杀气，从药庐下方的山路传来！
萧彻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三个身着血影门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的身影，正呈扇形围拢过来！为首的正是那个在石洼村发号施令的刀疤脸！他舔着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跑啊，怎么不跑了？小丫头片子命挺硬啊！还有你这个不知死活、敢坏我们好事的野小子！今天，就把你们一起送上路，正好给这荒山野岭添点肥料！”
萧彻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猎刀还在药庐里，刀柄上还沾着药草残渣！电光石火间，他目光扫过身旁，猛地弯腰抱起石碾旁一块棱角尖锐、足有数十斤重的青石，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目光死死锁定逼近的三人，身体微微下沉，摆出了北境雪原上与狼群搏命的姿态。混沌气在体内加速流转，并非为了爆发，而是提升着他的反应、力量和感知，肌肉纤维微微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
“就凭你这块破石头？”刀疤脸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萧彻放在眼里，挥动手中的钢刀，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劈过来！
萧彻不闪不避，就在刀锋即将临头的瞬间，身体如同鬼魅般向侧面滑开半步，同时怀中的青石带着全身的力量，猛地砸向刀疤脸支撑身体的右腿膝盖外侧！“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北境残酷环境中磨炼出的搏杀术，从来不是华丽的招式，而是最直接、最狠辣的攻击弱点！刀疤脸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跪倒在地！
萧彻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猎豹般扑上，左手闪电般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手肘狠狠砸向其咽喉，同时膝盖顶向心窝！在对方因剧痛和窒息而松手的刹那，他顺势夺过钢刀，反手一划！刀锋掠过脖颈，带出一蓬温热的鲜血。在夺刀划过的瞬间，一缕微不可察的混沌气顺着刀锋侵入对方体内，加速了生机的湮灭。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另外两名血影门弟子显然没料到首领一个照面就被击杀，愣了一下，随即怒吼着双双扑上，刀光闪烁，封住了萧彻的退路！
萧彻手握夺来的钢刀，动作依旧毫无章法，却快得超出常理！在混沌气加持的超凡感知下，他能清晰“看到”对方肌肉的发力、呼吸的节奏、甚至刀势流转的微弱间隙！ 他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狭小的空间内辗转腾挪，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的劈砍。刀锋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皮肤生疼，他却能在对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个短暂瞬间，将手中的刀如同毒蛇般递出——不是硬碰硬，而是精准地刺入腋下、软肋、或是手腕关节这些防护薄弱之处！
“噗嗤！”“啊！”
惨叫声和利刃入肉的声音交替响起。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混合着草药苦涩的气味，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氛围。不过片刻，另外两名血影门弟子也倒在了血泊中，身上伤口不多，却处处致命。
萧彻拄着沾满鲜血的钢刀，微微喘息着，汗水混合着溅上的血点，从他额角滑落。他的手背上被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鲜血正顺着刀柄上的纹路往下滴落，在脚下的尘土中晕开一小片暗红。他回头看向药庐，那扇破旧的木门依旧紧闭，老药农大概早已吓得躲到了最里面。
就在这时，药庐的门帘被一只颤抖的手掀开了一条缝隙。林晚不知何时醒了，或许是外面的打斗声惊醒了她。她脸色依旧苍白，虚弱地靠在门框上，正透过缝隙看着外面的一切——看着那个沉默的少年，站在三具尸体中间，拄着刀，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挺拔，却也异常孤独。她眼中的震惊无以复加，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心，有恐惧，更有一种深深的触动。
萧彻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血水的污迹，将手中染血的钢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低沉，却异常平静，仿佛刚才的厮杀只是寻常：“再歇一晚。明天天亮，继续走。”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何杀人，没有提及手上的伤口，更没有流露出丝毫后怕或得意。只是转身走回药庐旁，寻了处干净的石头坐下，目光投向远处被夜色逐渐吞噬的、黑沉沉的山影，背影孤寂得像一座历经风雨侵蚀、却始终屹立不倒的石碑。
林晚看着他沉默的背影，突然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看似冷漠寡言的少年，内心背负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也沉重得多。他身上的伤口，绝不仅仅只在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