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精心”安排的汀兰苑,坐落在宫墙最偏僻的西北角,其破败程度,竟比萧彻在北境军营里住过的柴房还要不堪几分。甫一踏入院门,一股混杂着腐朽木料、潮湿泥土和某种陈年怨气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对于常人而言,这只是难闻的霉味,但对于身负“混沌吞噬境”本能的萧彻,这弥漫的“衰败”之气,却像是一盘冰冷、馊臭却又能勉强果腹的残羹,无声地刺激着他那常年处于“饥饿”状态的身体本能。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给这方荒芜的院落更添了几分凄惶。一段院墙塌了半壁,碎砖乱石堆叠,像是被巨兽啃了一口。院中荒草肆虐,已长至半人高,枯黄与新绿纠缠,在晚风中发出窸窣碎响,仿佛无数细碎的讥嘲。正屋的窗棂上,窗纸破了一个大洞,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夜风毫无顾忌地灌入,卷起地上积年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唯一的宫人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太监,姓刘,一条腿跛得厉害,走起路来身子一歪一斜。他见到萧彻,浑浊的老眼低垂,不敢直视,声音干涩得像磨砂:“七殿下,奴才……奴才就这点微末能耐,六宫各处都打点过了,实在……实在腾不出更妥帖的地方了。”言语间,是习以为常的卑微与无奈。刘公公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油尽灯枯的微弱生命力,像风中残烛。萧彻下意识地收敛心神,生怕一个不慎,那失控的“吞噬”本能会像对待北境的敌人一样,将这可怜老人最后一点生机也吸走。
萧彻立在堂中,抬眼望向房梁,那上面结满了蛛网,层层叠叠,一只黑色的蜘蛛正不慌不忙地编织着它的罗网。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看不出喜怒,只道:“无妨,地方宽敞,也清静。”说罢,便挽起袖子,亲自动手收拾。在他弯腰拾起一捧枯叶时,指尖触及叶片,那枯叶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齑粉,其中的一丝微末“朽气”被混沌气本能地吞噬。萧彻眉头微蹙,将这细微的变化掩去,心中对自身这不受控的力量更多了一分警惕与疏离。
刘公公过意不去,想上前搭把手,刚拿起一把秃了毛的扫帚,便被院外一个尖厉的嗓音打断:“刘瘸子!死哪儿去了?太子殿下案前那方紫金墨砚掉了个角,正大发雷霆,你还不赶紧滚过去伺候着!”
话音未落,太子萧景身边的心腹太监李福已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体面的绸缎太监服,斜着一双三角眼,先是在萧彻身上溜了一圈,目光扫过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布衣,嘴角瞥了瞥,拖长了音调道:“哟——!这不是咱们七殿下吗?怎么,这就亲自上手了?也是,在北境那等苦寒之地住了十年,风餐露宿的,自是比咱们这些深宫里娇养出来的奴才们……勤快得多呐!”李福身上带着一种宦官特有的、被权力浸染过的油腻而旺盛的气息,这气息对萧彻体内的混沌气而言,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躁动起来,一股强烈的“吞噬”欲望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件物事,乃是一个半旧的描金妆奁。李福用拂尘虚指一下,皮笑肉不笑地说:“贵妃娘娘心慈,念着殿下刚回宫,身边没个体己物件,特特赏下来的。说殿下虽去了北境多年,到底天家血脉,总不能太寒酸了,得有件撑场面的东西。”
妆奁被打开,里面零零散散放着些成色不足的碎银,并几件款式老旧、色泽黯淡的金银首饰,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宫中压箱底的陈年旧物。李福故作殷勤地拨弄了几下,露出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条。
萧彻目光落下,纸条上是一行娟秀却透着冷意的字迹——“质子归来,安分守己”。那“己”字后面,墨迹被一道狰狞的刀痕狠狠划破,透纸而过,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在看到那刀痕的瞬间,萧彻眼底深处那抹混沌的灰色几乎要压制不住地涌现。羞辱与杀意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也极大地刺激了“混沌吞噬境”的凶性。
李福凑近几步,假借整理妆奁,压低了嗓子,气息喷在萧彻耳畔,带着一股阴冷的甜腻:“太子殿下还让奴才带句话,这汀兰苑久未住人,那口井……嘿嘿,井水怕是多年未淘,味道有些特别,殿下饮用时,可得千万当心些,仔细……闹肚子。”
萧彻缓缓转头,视线对上李福。那一瞬间,他不再完全压制,而是刻意让一丝“混沌吞噬境”的冰冷死寂之气,透过眼神逸散出去。 李福只觉得像被北境最酷寒的冰湖之水浸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萧彻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有劳李公公传话。替我,谢过太子兄长‘关切’。”
李福被他看得心底发毛,强自镇定地啐了一口,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着“晦气”,带着两个小太监,几乎是落荒而逃。这近距离的接触和充满恶意的低语,让萧彻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他几乎能“闻”到李福话语中那针对他的、如同实质般的恶意,这恶意本身,竟也成了“混沌吞噬境”渴望吞噬的“养料”之一。
刘公公这才哆哆嗦嗦地蹭过来,老脸上满是惊恐:“殿下,您、您都看见了……他们这是存心的啊!那井水……老奴前日就听闻,有人往里面扔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知道。”萧彻打断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狼牙,手指摩挲着牙尖,狼牙中蕴含的那丝来自北境荒原的、纯粹而坚韧的野性力量,稍稍平复了体内因愤怒而翻腾的混沌气。随即将其扔进一只空木桶里。“刘公公,烦劳你,帮我打桶水上来。”
井绳吱呀作响,木桶沉入幽深的井底。提上来时,井水浑浊,带着一股土腥气。那枚狼牙静静躺在桶底,除了冒出几个细小气泡,并无任何异常变化。萧彻伸手舀起一瓢水,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水中掺杂的微弱毒素和怨念,但对于能吞噬万物灵性与能量的“混沌吞噬境”而言,这不过是些许杂质。并无任何异常变化。萧彻伸手舀起一瓢水,看也未看,仰头便喝了下去。水质涩口,确有股难以言喻的异味,但比起北境战场上混着沙土、甚至有时带着血腥味的稀粥,这已算得上是“甘泉”。井水入腹,混沌气自发运转,将其中的有害物质悄然分解、吞噬,化为一丝微不足道的能量,而那股被投入井中的“恶意”,则如同点心般被混沌气吸收殆尽。
是夜,月黑风高。萧彻和衣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被褥潮湿冰冷,散发着一股霉味。院墙外,巡逻卫兵的脚步声沉重而规律,每一次踏地都格外用力,显然是得了授意,故意搅扰他的清梦。那充满敌意的脚步声,如同战鼓,一次次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也刺激着“混沌吞噬境”那属于战斗与掠夺的本能。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太子萧景怕他,怕他这个本该死在北境的“质子”突然归来,会分走父皇哪怕一丝一毫的注意,动摇他储君的地位。继母周贵妃恨他,恨他那个早已故去的生母,曾在这深宫中留下过无法磨灭的痕迹,连带着恨他这个“余孽”。而他的父皇……那个高坐龙椅的男人,恐怕只将他视作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他的归来,或许只是为了搅动眼下这潭死水,制衡其他势力。这片宫廷,处处充满了可供“吞噬”的恶意、衰败与算计,却也处处是能引燃他体内凶兽、让他万劫不复的陷阱。
纷乱的思绪中,一幅遥远的画面浮上心头。那是五岁那年,生母病榻前,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小手,气若游丝,眼神却异常明亮:“彻儿,好好活着……等将来你回来,娘一定给你种满整整一院子的兰花,香气飘满整个宫殿……”
如今,他确实是回来了。院子是破的,墙是塌的,没有兰花的清雅,只有彻骨的寒意和无处不在的、针尖似的恶意,如影随形。而他能依靠的,似乎只剩下这具被视为“异类”的身体,和这腔在绝望中滋生、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吞噬”之力。那枚被他放在枕边的狼牙,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微弱的白光,仿佛是他与那段尚存一丝温情的过去之间,最后的、脆弱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