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江村的夜晚，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重。祠堂会议的冲突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不仅在水面扩散，更在每个人心底激荡。李德明下榻的院落灯火通明，偶尔传出他带着怒意的声音，显然仍在为白天的“忤逆”而气恼。与之相对的，是红军指挥部里压抑的沉默和村中各处角落里悄然滋生的不安低语。
周文拖着疲惫的步伐，再次敲响了李德明院落的门。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人，独自面对这位手握“尚方宝剑”的特派员，心情比之前更加复杂。
院落里，李德明正对着一张摊开的赣南地图，眉头紧锁。他的几名随员围在一旁，低声讨论着什么，看到周文进来，讨论声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周文同志，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李德明的语气依旧生硬，但比起白天的暴怒，稍微缓和了一些，或许是周文之前努力安抚的结果，也或许是他自己也需要一个台阶。
周文脸上挤出一丝诚恳的笑容，走到地图前，姿态放得很低：“特派员同志，我是为白天会议上的事情来的。刘肖同志和几位指挥员，态度确实有些急躁，顶撞了您，我代表他们，向您表示歉意。大家都是一心为了革命，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方式方法上欠妥，请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李德明哼了一声，脸色稍霁，但语气依旧带着不满：“一心为了革命？我看未必！刘肖同志分明是被之前的失败吓破了胆，思想已经严重右倾！他眼里只有他那点人马，只有所谓的‘保存实力’，却看不到全国革命的大好形势，看不到中央路线的正确性！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倾向！”
“是，是，您批评得对。”周文连连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刘肖同志确实有他的局限性，长期在基层，视野难免不够开阔。但是，特派员，您初来乍到，可能对我们这里的具体困难还不是很了解。部队连续作战，伤亡不小，弹药补给也确实是捉襟见肘。强攻永丰镇，不是大家畏战，实在是……力有不逮啊。”
他指着地图上永丰镇周围密密麻麻的敌军标记，语气恳切：“您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敌人的碉堡和驻军。我们一旦动手，就是四面受敌。战士们不怕死，但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啊。如果部队打光了，别说贯彻中央路线，就是根据地的基本生存都成问题。到时候，我们怎么向中央、向白代表交代？”
李德明看着地图，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不是完全不懂军事，周文指出的问题，他并非看不到。但在他看来，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关键在于有没有决心和勇气。
“困难总是有的！”李德明挥了挥手，语气却不像之前那么绝对了，“革命怎么能怕困难？正是因为困难，才需要我们拿出大无畏的精神去战胜它！你们这种瞻前顾后的心态，本身就是问题！”
周文见他的态度有所松动，立刻趁热打铁：“特派员同志说得对！革命不能怕困难！我们当然要打，要主动出击！只是……能不能选择一个更切合我们实际的目标？既能打击敌人，鼓舞士气，又能避免过大的风险，为我们后续贯彻中央路线保存力量？刘肖同志也是这个意思，他让我来向您请示，是否可以由我们根据实际情况，研究制定一个更稳妥的作战方案，报请您来审批？这样，既执行了上级积极进攻的精神，又考虑了部队的实际情况，两全其美。”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圆滑，既给了李德明面子，承认了“积极进攻”的大原则，又巧妙地将具体作战计划的制定权留在了刘肖手中，还抬出了“为后续贯彻路线保存力量”这顶大帽子。
李德明沉吟起来。他固然想立刻拿下永丰镇这等重镇，一举树立权威，但周文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强令之下真的导致部队遭受重创，他这个特派员同样难辞其咎。白修琦的电报是让他来“统一思想”、“贯彻路线”的，不是来把队伍逼反或者打光的。
“嗯……”李德明用手指敲着桌面，思索了片刻，“既然你们认识到错误，愿意执行进攻方针，那也不是不能商量。但是，目标不能太小，必须具有一定的战略意义，要能体现我们红军的战斗力和决心！给你们三天时间，拿出一个像样的方案来！如果还是敷衍了事，阳奉阴违，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是！是！感谢特派员的理解和支持！我们一定认真研究，尽快拿出方案！”周文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最关键的一步暂时稳住了。他不敢多留，又说了几句保证的话，便告辞离开了。
走出院落，夜风一吹，周文才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实在令人心力交瘁。
……
与此同时，指挥部里，气氛依旧凝重。
刘肖坐在桌后，面前摊开着地图，但目光却没有聚焦。他在等周文的消息，也在思考着破局之道。程铁军坐在一旁，闷头擦拭着他的大刀，刀刃在油灯下泛着冷冽的光。赵立仁不知何时又回来了，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团长，”赵立仁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关于内部谣言的事，有了一点进展。”
刘肖和程铁军同时抬起头。
“我们追踪到，谣言最初是从机要科那边流传出来的。”赵立仁说道，“接触过我们核心决策，又能第一时间知道李特派员动向的人，机要科有三个：负责电报收发的王参谋，负责文件归档的李干事，还有机要科科长，陈启明。”
“陈启明？”程铁军皱起眉头，“那个戴眼镜的，平时不怎么说话，做事挺稳当的那个？”
赵立仁点了点头：“是他。王参谋和李干事背景相对简单，都是老根据地出身。陈启明是半年前从湘赣边界分局调过来的，据说是因为业务能力强。调来之后，工作确实勤恳，没什么纰漏。”
“查他！”程铁军立刻说道，“越是看起来没问题的，越可能有问题！”
刘肖沉吟着，没有立刻下结论：“不要打草惊蛇。老赵，你重点盯着这个陈启明，但其他两人也不要完全排除。看看他们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尤其是和李特派员那边的人，或者外面有什么异常联系。”
“明白。”赵立仁应道，“另外，苏医生那边，加强护卫已经安排好了。另外，我建议，近期所有非必要的内部会议和文件传递，提高保密等级，尽可能缩小知悉范围。”
“可以。”刘肖同意，“非常时期，必须谨慎。”
正说着，周文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怎么样？”刘肖问道。
周文将他和李德明交谈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算是暂时稳住了。他同意我们制定新的作战方案，但要求目标必须有‘战略意义’，给咱们三天时间。”
“三天……”刘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找一个既能交差，又能实际获利，还不会把部队陷进去的目标……谈何容易。”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掠过一个个敌军据点。太大，啃不动；太小，李德明不会满意。必须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目标。
“你们看这里怎么样？”刘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个叫“黑石口”的地方。
程铁军和周文凑过去看。
黑石口，是位于根据地东北方向的一个隘口，地理位置重要，控扼着一条通往敌占区的山路。敌军在那里设有一个中型据点，驻扎了一个连的兵力，配备了两挺重机枪，还修建了简易的土木工事。这个据点像一根钉子，楔入了根据地边缘，不仅监视红军动向，也卡住了一条重要的物资秘密运输通道。
“黑石口……”程铁军摸了摸下巴，“驻军一个连，工事一般。打下来，能拔掉这颗钉子，打通一条通道，缴获也不会少。战斗规模适中，以我们现在的力量，集中一两个营，速战速决，问题不大。就算敌人增援，我们也可以依托地形阻击，然后从容撤退。”
周文也点了点头：“这个目标选得好。既有一定的军事价值，战斗可控，风险相对较小。应该能满足李特派员‘体现战斗力’的要求，又不至于让我们伤筋动骨。”
刘肖看向赵立仁：“老赵，黑石口敌军的最新布防情况，能尽快摸清吗？”
“给我一天时间。”赵立言简意赅。
“好！那就初步定在黑石口。”刘肖做出了决定，“老周，你负责起草作战方案的框架，要突出拔除据点、打通通道、缴获物资的战略意义，语言上……可以适当‘润色’一下，符合上面的口味。具体作战细节，等老赵的情报回来再完善。”
“我明白。”周文会意。这就是要写一份“看起来很美”的报告，既要让李德明满意，又要确保实际执行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铁军，”刘肖又看向程铁军，“你的一营是主力，这次主攻任务交给你。抓紧时间，针对性地进行攻坚和山地突击训练。记住，我们的目标是拔点，是缴获，不是缠斗！要快进快出！”
“放心吧，团长！保证完成任务！”程铁军独臂一挥，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只要有仗打，而且是这种能掌控的仗，他就浑身是劲。
安排完这些，众人才稍微松了口气。虽然危机并未解除，但至少找到了一个暂时应对的策略，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
接下来的两天，石江村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忙碌景象。
表面上，部队在进行紧张的备战训练，操场上口号声此起彼伏，一派厉兵秣马、准备大战的气氛。周文伏案疾书，精心炮制着一份关于“夺取黑石口，打开东北通道”的作战方案，字斟句酌，既要体现“积极进攻”的精神，又要为实际作战留足灵活空间。
暗地里，赵立仁的情报网络高速运转，关于黑石口敌军兵力、火力、工事细节、换防规律，甚至周边地形地貌的详细信息，被源源不断地汇集起来。同时，他对机要科陈启明等三人的秘密监视也一刻未曾放松。
刘肖则坐镇中枢，不断根据赵立仁传回的情报，与程铁军、周文细化作战计划，推演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他深知，这一仗不仅仅是为了应付李德明，更是为了证明自己路线的正确性，维系部队的士气和凝聚力。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李德明也没有闲着。他在随员的陪同下，“深入”部队进行“调研”。他看到战士们训练刻苦，士气（至少在表面上）高昂，听到基层指挥员们对“新的作战任务”摩拳擦掌（主要是程铁军的一营），心中的疑虑和怒气渐渐平息了一些，甚至开始觉得，或许刘肖等人并非完全不可救药，只是需要正确的引导和足够的压力。
然而，他看不到的是，在那些激昂的口号背后，是战士们对无谓牺牲的本能恐惧和对现有生活方式的珍惜；他听不到的是，干部们在私下里对盲目进攻的抱怨和对刘肖处境的理解与支持。
裂痕，并未因表面的暂时缓和而弥合，反而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加深。
第三天上午，一份装帧整齐、论述详尽的《关于夺取黑石口据点之作战方案》摆在了李德明的案头。
李德明仔细翻阅着。方案中详细阐述了黑石口的战略地位，夺取该据点的重大意义（打通通道、获取物资、锻炼部队、震慑敌人），以及具体的兵力部署、主攻佯攻配合、火力配置、撤退路线等等。文字慷慨激昂，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刘肖他们是真下了功夫，也是真的愿意执行进攻方针了。这让他感觉自己作为特派员的权威得到了确立，工作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嗯，方案做得不错。”李德明放下方案，对站在面前的刘肖和周文说道，“体现了你们的态度和决心。就按这个方案执行吧！我等着你们胜利的消息！”
“是！坚决完成任务！”刘肖和周文立正敬礼，表情严肃。
走出李德明的院落，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第一步，总算走出去了。”周文低声道。
“只是第一步。”刘肖望着远处操场上正在训练的队伍，目光深沉，“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这一仗，必须打得漂亮，更要打得聪明。”
底线，他守住了。没有用战士的生命去换取政治上的妥协。但这条底线能守多久，前方的暴风雨又会有多猛烈，他心中并无十足的把握。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在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为了身后这些信任他、追随他的将士和乡亲。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