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应灯的白光裹着夜露的潮气漫出来时,林昭昭正弯腰把奶奶的毛毯往沙发上拢。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语。
她叹了口气——这样的深夜来访,往往意味着又一个孩子走到了崩溃边缘。
就在这时,叩门声响起。
听见叩门声的瞬间她就直起了身——记忆回廊的访客多是带着心事来的,深更半夜抱着孩子的,心事尤其沉。
门把转动的轻响里,女人的呼吸声先撞进来,带着湿冷的鼻音和一丝颤抖的抽气,像被风吹乱的纸页。
林昭昭看清她怀里男孩的刹那,后颈的汗毛轻轻竖了竖:那孩子大约十六七岁,校服领子整整齐齐翻折到第二颗纽扣,嘴角挂着标准的15度微笑,连眼尾的弧度都像用尺量过的,倒像是被按进模子里铸出来的。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中,他手臂微动,缺耳朵的布熊从臂弯滑下一半,又被他机械地拽回胸口,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林……林老师。”女人的声音带着碎裂的颤音,喉间滚过哽咽,话音未落,一滴泪已砸在校服胸前的校徽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圆斑。
男孩的手指在布熊补丁上摩挲两下,突然开口:“阿姨好,我是邓伦的光。”
语调轻快得像晨间广播,尾音上扬的弧度精准得如同音轨对齐——林昭昭猛地想起第三季密室里,邓伦被她引导着说出“保持温柔”时的声线,那一刻阳光正穿过彩绘玻璃,在他睫毛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她的喉结动了动,蹲下来平视男孩,膝盖与地板接触时发出轻微的闷响:“小川对吗?”
“小川是我以前的名字。”
男孩歪头,微笑三秒后补充,“现在大家都叫我‘光’。”
他伸手碰了碰林昭昭的发梢,指尖冰凉,触感像一段被反复播放的录音带,“姐姐的头发卷度和邓伦哥哥采访时一样,他说过‘自然的弧度最动人’。”
林昭昭的指甲掐进掌心,皮肉陷进指甲缝的钝痛让她清醒了一瞬。
她记得那天在密室里,邓伦被高压环境逼出焦虑,是她引导着他抚摸旧剧场的木质扶手,看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手背投下斑驳,才让他说出那句“保持温柔”。
此刻从少年嘴里听见同样的句子,像有人用冰锥戳进她的太阳穴,寒意顺着颅骨蔓延。
“他现在不说自己的话了。”
女人突然捂住嘴,眼泪接连砸下,在男孩肩头溅起细小水花,“上周家长会,老师让他讲讲‘我的梦想’,他说‘我的梦想是成为像邓伦哥哥那样温柔的人’——和三个月前视频里邓伦接受采访的回答,一个字都不差。”
她拽起男孩的手腕,露出内侧淡青的抓痕,“昨晚他背台词到两点,我劝他睡觉,他说‘粉丝说我努力的样子最可爱’,可那是……那是某场直播里邓伦说给粉丝的话啊!”
林昭昭正欲开口,余光瞥见走廊尽头的地砖上掠过一道蓝光的晃动。
键盘敲击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轻微的金属支架摩擦音——那是沈巍旧电脑包的拉链总卡顿的声音。
“小川的手机我暂时接管了。”沈巍从阴影里走出来,推了推眼镜,屏幕冷光在他眼下投出青影,像一层薄霜覆盖在疲惫的沟壑上。
他调出App列表,指尖停在“星我”图标上,“这个软件的用户协议里写着‘通过语音模仿训练,成为偶像的完美人格继承者’。”
他滑动屏幕,“每日任务包括模仿语调十次、复刻微表情、写人达日记——”
指尖划过打卡记录,“看,今天的打卡记录:‘用邓伦哥哥的语气说早安’,‘练习抿唇笑三次’,‘日记:今天也在努力成为像哥哥一样温柔的人’。”
林昭昭的手指划过屏幕上的任务详情,在“推荐语音包”栏突然顿住。
标注着“来源:密逃S3E7林导引导片段”的音频文件静静躺着,时长正好是邓伦说出“保持温柔”的十七秒。
“这段视频本不该出现在公众视野——除非是从未剪辑的原始素材库里流出。”她低声说,指尖微微发抖。
“Ip源头指向某影视云存储平台,”沈巍盯着追踪结果,“账号权限来自三个月前《密逃》后期团队离职员工。”
他们截取你在密室里最有共情力的片段。”他的指节抵着桌面,骨节发白,“用明星被你引导出的真实情感,训练AI人格模型。这些孩子不是在追星,是在把自己的声带、表情、甚至思维模式,都出租给别人的人设。”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陈老师抱着一摞U盘冲进来,发尾还沾着夜露,呼吸粗重如风箱。
“林老师,您看看这个!”她插进U盘,调出课堂录像——画面里七八个学生坐在课桌前,钢笔尖在作文纸上沙沙移动,像一群被同一根线牵引的提线木偶。
“我的梦想是成为xx明星的人格继承者。”
七道声音叠在一起,语调一致,节奏同步,像七只被按了同一段程序的机械鸟。
林昭昭瞳孔微缩——每个孩子说话时,右手都会无意识地摸耳垂。
那是邓伦在密室里被问到“最害怕什么”时,紧张到指尖绞着耳机线,耳尖泛红的小动作。
“他们连偶像的应激反应都在模仿。”
陈老师的指甲掐进U盘壳,塑料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上周小川交的周记,开头是‘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三片’——和邓伦去年秋天发的微博文案一模一样。我问他‘你自己看到的梧桐叶是什么样?’他说‘哥哥说梧桐叶是秋天的信’。”
她突然抓住林昭昭的手腕,掌心滚烫,“林老师,他们不是在喜欢偶像,是在放弃自己啊!”
林昭昭的目光落在小川攥着的布熊上。
缺耳朵的地方缝着歪歪扭扭的线,明显是孩子自己补的——那才是属于“小川”的痕迹,不是“邓伦的光”。
她摸出手机翻到奶奶的笔记照片,泛黄的纸页上“人格镜像实验”几个字刺痛眼睛:“奶奶四十年前的研究里写过,当个体长期模仿另一个人格,神经突触会形成条件反射,最终丧失自我表达的能力。现在这些孩子……正在被做成别人的回声。”
残响剧场 的白门缓缓开启。
这是基于奶奶提出的“逆向镜像刺激法”:当大脑长期接收外部人格输入时,需要用多重真实情感记忆反向激活原生神经通路。
林昭昭曾在笔记第47页读到:“用痛苦的真实唤醒麻木的复制体。”
凌晨四点的记忆回廊,小川戴着特制耳机站在中央,林昭昭在监控室盯着心率仪:“小川,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你听到熟悉的声音时,就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
耳机里传来邓伦的声音:“保持温柔很重要。”
小川的嘴角立刻扬起15度:“保持温柔很重要。”
心率38,平稳得像机械表。
第二次循环,心率39。
第三次,耳机里突然混入模糊的抽噎声。
小川的睫毛颤了颤:“这……是……”
“我是小禾妈妈。”
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女儿是练习生,每天要练十八小时表情管理。她最后问我‘妈妈,我演得够好吗?’——然后就从二十楼跳下去了。”
小川的手指抠住耳机边缘,心率跳到52。
第四次,老吴的咳嗽声混进来:“我是群演,他们要我们‘演出北漂的艰辛’,可我们真的在吃馒头就咸菜啊。他们把我们的痛,做成模板卖钱……”
小川额角沁出细汗,触感黏腻,心率65。
第五次,第七次,第十次——当“保持温柔”第十次响起时,耳机里炸开尖锐的电流声。
小禾的遗书录音穿透杂音:“……他们教我笑,教我哭,教我在镜头前说‘我很好’,可没人问我‘你是谁’。”
“够了!”小川猛地扯下耳机,布熊“啪”地砸在地上。
他的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胸膛剧烈起伏,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校服上,湿透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我不是他!我不是任何人的光!我是小川,是会把布熊耳朵缝歪的小川,是数学考砸了会躲在梧桐树下哭的小川!”
他蹲下来捡起布熊,用袖子拼命擦那只缺了耳朵的地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我自己的回声,应该是这样的。”
林昭昭推开门时,少年的肩膀还在发抖,每一次抽动都像在挣脱无形的锁链。
她蹲下来和他平视,掌心覆上他冰冷的手背,轻声说:“你刚才说的话,比任何语音包都好听。”
小川抬起头,睫毛上挂着泪,这一次的眼神里没有复制来的温柔,是属于十六岁少年的滚烫。
监控室里,林总监助理的手指在偷拍设备的关机键上悬了三秒。
他把微型摄像机藏进袖口,电源线悄悄绕过手腕内侧——此前他曾犹豫是否继续拍摄,手抖之下失力打落设备。
偷拍设备摔在地上,镜头对着墙面,却正好录下林昭昭抱住小川时,少年布熊里掉出的半张照片:照片上是个戴红领巾的男孩,举着缺耳朵的布熊比耶,背后的梧桐叶正落第三片。
沈巍的键盘突然发出“叮”的提示音。
他凑近屏幕,瞳孔骤缩——后台数据流里,一串陌生Ip正疯狂调取林昭昭安慰小川时的微表情视频。
他指尖翻飞敲下追踪代码,最终定格在一个标注着“人格镜像计划V3.0”的服务器地址上。
实验结束时窗外仍是墨黑,但东方已泛起蟹壳青。
不知过了多久,林昭昭才合上笔记本。
晨光斜切进回廊,照在键盘上那条未读消息上——是沈巍发来的数据截图,最下方有行红色标注:“异常行为记录:04:27:13,未知终端访问情感共鸣数据库。”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
窗外,一片,两片,三片梧桐叶悄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