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空调坏了三天,霉味混着旧纸张的气息在空气里发酵。沈砚蹲在铁皮柜前,指尖划过贴着“2015年儿科住院部”标签的档案盒,金属拉手的凉意渗进皮肤,却压不住掌心的烫。
十年了,他从没勇气重新翻开沈玥的病历。
沈晴死后的第三个月,七岁的沈玥突然发起高烧,被送进市一院时已经意识模糊。住院病历上的诊断结果是“急性重症肺炎并发心肌炎”,从入院到死亡,只有短短四十天。
四十天里,他守在病床前,看着妹妹的脸颊从潮红褪成青灰,看着监护仪上的曲线变成一条直线。刘建国拿着死亡证明找到他时,他甚至没有力气去质疑那几个冰冷的医学术语——姐姐的死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直到昨天,陆时提到矿场竖井里的儿童鞋印,提到那些和沈玥同款的鞋底纹路,某个被深埋的念头突然破土而出。
他抽出标着“沈玥”名字的档案袋,牛皮纸边缘已经脆化。倒出里面的病历本、化验单和用药清单时,一张折叠的便利贴掉了出来,上面是沈晴的字迹:“玥玥对青霉素过敏,用头孢需做皮试。”
沈砚的指腹摩挲着那行字,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记得姐姐总把这句话贴在冰箱上,贴在玥玥的书包里,像个固执的警示。
病历本的住院记录写得密密麻麻,主治医师签名处印着“周明哲”三个字。沈砚翻到入院第一天的化验单,目光突然定在“白细胞计数”那一栏——3.8x10?\/L,参考值4-10x10?\/L。
他的呼吸骤然停住。
急性肺炎的典型症状是白细胞指数显着升高,细菌感染时甚至会超过15x10?\/L。可沈玥的指数不仅正常,还略低于标准值,这根本不符合重症肺炎的诊断。
沈砚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在铁皮柜上发出闷响。他顾不上疼,抓起化验单冲到窗边,对着光反复查看。检验日期是2015年9月17日,也就是沈玥入院当天,签名栏的字迹潦草,却能辨认出“周明哲”三个字。
这张单子是伪造的?还是……诊断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翻到用药记录页,发现入院第三天就使用了大剂量青霉素。沈砚的手指开始发抖——沈晴明明写了玥玥青霉素过敏。他接着往后翻,连续五天的输液单里,青霉素的用量在不断增加,直到第九天突然换成了头孢,而皮试记录栏是空的。
“不可能……”他低声喃语,后背沁出冷汗。任何一家正规医院,都不可能在没有皮试的情况下给过敏体质的儿童换用头孢,更不可能在过敏史明确的情况下使用青霉素。
这不是医疗失误,这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用药。
档案袋最底层压着一份出院小结,却被人用订书钉订死在最后一页。沈砚找来剪刀小心拆开,里面掉出一张被折叠的心电图报告,日期是沈玥去世前一天。图纸上的波形紊乱,St段明显抬高,这根本不是心肌炎的典型表现,更像是……药物中毒引起的心律失常。
他想起沈玥临终前的样子,小脸肿得发亮,呼吸时喉咙里像有破风箱在响。当时护士说是肺炎加重导致的喉头水肿,现在想来,那更像是过敏反应的症状。
“周明哲……”沈砚捏着那张心电图,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个名字像根刺,扎进他十年未愈的伤口里。
他拨通陆时的电话时,声音还在发颤:“查一个人,市一院的周明哲,2015年的儿科医生。”
“怎么了?”陆时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背景音里有牙刷摩擦牙齿的声响。
“沈玥的病历有问题。”沈砚盯着化验单上的白细胞指数,“急性肺炎的诊断是假的,化验单和用药记录全对不上。周明哲是她的主治医生,我怀疑……”他顿了顿,喉咙发紧,“玥玥不是病死的。”
电话那头传来牙刷落地的脆响。几秒后,陆时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你在哪?我马上过去。”
“档案室,市一院。”
挂了电话,沈砚继续在档案袋里翻找,发现了一张周明哲的医师资格证复印件。照片上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嘴角挂着公式化的微笑,看起来斯文儒雅。他把复印件揣进兜里,转身去了医务科。
“查2015年儿科医生周明哲的离职记录。”他把工作证拍在柜台上,语气不容置疑。
医务科的老职员推了推老花镜,在电脑里敲了半天:“周医生啊,2015年12月离职的,正好是沈玥小朋友去世后三个月。”她抬头看了沈砚一眼,“当时说是全家移民加拿大,手续办得特别急,工资都没领完。”
“移民手续有记录吗?”
“应该有,但人事档案不归我们管。”老职员指了指楼上,“你得去人事部查。”
沈砚刚走到楼梯口,就撞见了匆匆赶来的陆时。他把化验单和用药记录塞给陆时,指尖还在抖:“白细胞指数正常,用了过敏的青霉素,没有皮试记录,心电图符合药物中毒。”
陆时快速翻看着那些单据,眉头越皱越紧:“这他妈是谋杀。”
“周明哲三个月后就离职,说是移民。”沈砚往人事部的方向走,“我去查他的离职档案,你让人查移民记录,肯定是假的。”
人事部的档案柜里,周明哲的离职申请表上,“离职原因”一栏填着“个人发展”,签名笔迹和病历上的签名有细微差别。更可疑的是,档案里没有任何移民相关的证明,只有一张手写的离职承诺书,保证“离职后不泄露医院任何信息”,末尾盖着医院的公章。
“这承诺书不对劲。”陆时指着公章的位置,“边缘模糊,像是后期盖上去的。”他掏出手机拍照,“我让技术科比对一下公章的真伪。”
沈砚翻到周明哲的家庭住址,是本市的一个老旧小区。“派人去这里看看?”
“已经让辖区派出所去了,”陆时收起手机,“刚收到消息,周明哲的房子在2015年11月就卖了,比他离职早了一个月。”
“提前准备好的。”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他知道自己要跑。”
两人走出医院时,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头晕。陆时突然接到队里的电话,听了几句后脸色骤变:“查到了,周明哲根本没移民。他现在在邻市的私立医院上班,改名叫周志国。”
沈砚猛地停下脚步:“邻市哪家医院?”
“仁心私立医院,骨科医生。”陆时报出地址,“奇怪的是,他的医师资格证是真的,只是变更了执业地点,连专业都从儿科改成了骨科。”
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身份转换。沈砚想起那张心电图,想起妹妹肿胀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去整理病历里的疑点,做一份完整的分析报告。”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去邻市,找到他。”
陆时看着他眼底压抑的怒火,点了点头:“小心点,别自己钻牛角尖。这事儿不是你一个人的,是我们的案子。”
沈砚没说话,转身往法医中心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回到解剖室,他把沈玥的病历摊在操作台上,用红笔在疑点处画圈:白细胞指数异常、违规使用过敏药物、缺失的皮试记录、伪造的心电图、医师签名不符……一个个圈连起来,像一条毒蛇,缠绕着十年前那个无辜的生命。
他想起沈玥下葬那天,周明哲还来送过花圈,假惺惺地安慰他“节哀顺变”。当时那双戴着金丝眼镜的眼睛里,藏着的不是同情,是心虚。
傍晚时,陆时发来一张照片,是周明哲现在的样子。十年过去,他胖了不少,摘掉了眼镜,嘴角的痣还在,只是眼神里多了些世故的疲惫。照片背景是仁心医院的走廊,墙上的标牌显示他是骨科副主任医师。
“已经在医院对面蹲点了,”陆时的消息跟着进来,“他每天六点准时下班,住医院宿舍。”
沈砚盯着照片里的周明哲,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出一行字:“别吓着他,我要他亲口说出真相。”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拿起沈玥的病历本,翻到最后一页。死亡证明上的“肺炎并发症”几个字,被他用红笔狠狠划掉,改成了两个字:
谋杀。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解剖室的灯光惨白地照在操作台上。沈砚把整理好的疑点报告放进文件袋,封面写上“沈玥案复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只是个追查真相的法医,他还是个复仇者。
十年前被偷走的公道,十年前被掩盖的罪恶,他要亲手一点一点,全部挖出来。
而那个躲在邻市的周明哲,只是第一个出口。他背后的人,那些给沈玥用药的护士,那些伪造病历的人,那些让他改头换面的势力……都将在这场复仇里,无所遁形。
沈砚拿起手机,给陆时发了最后一条消息:“注意安全。”
然后,他打开铁皮柜,把沈玥的病历和沈晴的日记本放在一起。两个档案袋并排躺着,像两个等待被唤醒的灵魂。
他知道,明天当陆时找到周明哲时,无论对方说不说实话,有一扇门都已经被推开了。门后是更深的黑暗,是矿场的煤渣味,是孤儿院的红绳结,是那些被掩埋在井边的秘密。
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