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楚风就站在了临时指挥部的圆桌前。
玻璃桌面上摆着整整三十七把钥匙,金属表面还带着昨夜雨水的潮气。
他弯腰时,父亲那顶洗得发白的旧工帽从外套口袋滑出半角,帽檐上“城建维修”的红漆字母已经褪成淡粉,却在晨光里泛着温柔的光晕。
“从今天起,临时指挥部正式解散。”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投进静潭,荡得满屋子人都抬起头。
苏月璃正抱着一摞档案往纸箱里塞,闻言手指顿了顿,档案边角在纸箱上压出道浅痕。
“所有据点钥匙移交各社区联防组。”楚风伸手抹过钥匙串,最上面那把黄铜钥匙突然发出细微的轻响——那是老城区水泵房的钥匙,他上周刚和张哥一起修过门锁。“李婶的社区领1到7号,刘叔的领8到15......”
“楚风。”苏月璃放下档案,发梢沾着的水珠在灯光下闪了闪。
她走到窗前,窗台上还搁着昨晚老太太送来的姜茶,杯壁凝着层白雾。“万一哪天......”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比如再遇到那种要破风水局的大墓,或者境外势力渗透......”
楚风没接话,只是抬手指向窗外。
晨雾未散的巷口,一所小学的围墙前围了群孩子。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踮着脚,用湿毛巾仔细擦着墙上褪色的火柴人涂鸦——那是上个月暴雨夜,社区孩子们自发画的“守夜人”。
有个穿蓝外套的小男孩举着手机当手电筒,另一只手正往墙上贴新画的“关窗人”:圆头圆脑的小人儿举着小铲子,身后跟着条摇尾巴的狗。
“看到那个举手机的小胖子没?”楚风忽然笑了,“上周我教他认古钱纹路,他转头就用粉笔在院墙上画了个‘招财猫’镇邪。”他的目光扫过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破妄灵瞳里,那些小小的身影周围浮着暖金色的光,像一团团跳动的小火苗。“十年前是我们举火把守夜,现在......”他收回视线,落在苏月璃发间那枚玉簪上——那是他们从南越王墓带出的文物,此刻正泛着温润的青白。“他们会找到自己的火把。”
苏月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一个扎马尾的小女孩突然蹦起来,手里的湿毛巾甩在墙上,溅起的水花在“关窗人”脚边晕开片水痕。
可她毫不在意,反而拽着旁边男孩的衣角欢呼:“看!
关窗人踩水洼啦!“
“好像......真的不一样了。”她轻声说。
窗台上的姜茶腾起缕热气,模糊了她的眼尾。
后院突然传来“当啷”一声。
楚风掀开门帘时,阿蛮正半蹲着,手里的青铜盆歪在地上。
盆里原本该缓缓旋转的骨灰此刻竟逆着阵眼方向狂舞,在半空中凝成一行淡灰色的小字:“不必送别。”
“阵......阵破了。”阿蛮抬头,眼底映着飘升的骨灰。
他脖颈处的巫族图腾泛着淡青色,那是全力运转术法的征兆。
楚风的破妄灵瞳扫过地基,瞳孔微微收缩——地下三米处,无数豆大的微光正顺着水管、电缆、通风管道蔓延,像棵盘根错节的巨树,根系已经穿透了整片老城区的脉络。
“这不是阵法能封的。”阿蛮伸出手,一片骨灰轻轻落在他掌心,转瞬消散。“是......活的。”
楚风想起昨夜居委会老太太填的巡查表,想起张哥举着剁骨刀的背影,想起墙根下孩子们的笑声。
他拍了拍阿蛮的肩:“该走了,有人等你喝送行酒。”
阿蛮站起身,青铜盆在地上拖出道浅痕。
他最后看了眼飘向屋顶的骨灰,转身时,那行小字已经融入瓦缝,仿佛从未出现过。
雪狼的卡车停在废弃岗亭前时,连他自己都愣了。
铁门上的“市政维修”字样早被锈迹覆盖,窗玻璃裂成蛛网,可他鬼使神差踩了刹车。
后车厢里装着待销毁的探墓雷达、避毒喷剂,还有半箱炸药——这些曾是他在荒野里保命的利器,此刻却烫得他后背发汗。
岗亭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台面落满灰尘,却有块圆形的干净区域,像是什么东西长期摆放留下的痕迹。
雪狼摸出兜里的新电池,那是他今早特意去超市买的——和岗亭里那盏老手电型号一模一样。
“咔嗒”,电池严丝合缝嵌进手电。
他把电筒轻轻放在台面,转身要走。
“啪。”
灯亮了。
昏黄的光穿透积灰,在墙上投出个圆斑。
雪狼的背影顿在门口,喉结动了动。
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那是他在昆仑雪谷当向导时,见过的最庄严的仪式。
十分钟后,监控室的小吴揉了揉眼睛。
屏幕里,那盏老手电的光突然暗了下去,岗亭门“咔嗒”一声锁死,连插销都“咚”地扣紧,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完成了最后一次巡查。
灰鸦推开档案馆地下室铁门时,手心里全是汗。
他要找的是那份被篡改的维修单原件——十年前,他受境外组织指使,将“云栖寺地宫异常”的报告改成了“电路故障”。
这张纸压在他枕头下十年,每个字都在梦里咬他的神经。
可门内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霉味不见了,水泥地面擦得能照见人影。
靠墙的老木桌上摆着杯热茶,白气还在往上冒;一叠档案整整齐齐码着,最上面那张正是他要找的维修单,上面压着枚生锈的巡更钟钥匙。
“你也是回来交班的吧?”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人同时开口,又像风穿过旧巷。
灰鸦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清晰起来——他躲在云栖寺后墙,看着老巡更员举着手电冲进地宫,再也没出来。
他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忏悔书,纸页边缘被眼泪洇得发皱。“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把纸轻轻压在茶杯下。
起身时,钥匙突然在掌心发烫,像团烧红的炭。
楚风锁上联络站大门时,天已经全黑了。
最后检查一遍:父亲的旧工帽端正地摆在桌上,旁边是那只缺口的茶杯,杯底还沉着半枚茶梗——那是他今早特意留下的,像父亲还会回来喝早茶。
他走出十步,又停住。
身后传来“滋啦”一声电流响,那盏挂在联络站门口、他修了三次都没亮过的老路灯,此刻正缓缓亮起。
昏黄的光裹着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几乎同一时刻,手机震动起来。
是阿蛮发来的定位截图——全城二十三处废弃岗亭、水泵房、井房的监控画面里,门窗正依次闭合。
锁扣咬合的“咔嗒”声连成串,像首不成调却温暖的曲子。
楚风仰头,乌云不知何时裂开道缝,月光泼下来,落在他胸口的工作证上。
那是父亲的,他今早刚从旧木箱里翻出来。“爸,我下班了。”他对着月亮轻声说。
远处传来铜铃声。
一声,两声......整整八响,和他小时候趴在窗台听的巡更铃分毫不差。
那声音裹着风钻进衣领,像双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老路灯的光追着他的脚印,把影子揉进夜色里。
三天后,老城区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
正在整理搬家纸箱的楚风手一抖,玻璃杯“啪”地摔在地上。
手机屏幕亮起,是社区群的消息:“紧急通知!
13区电网故障,所有路灯......“
他弯腰捡玻璃渣时,瞥见茶几上的泥人——小棠用指甲刻的纹路还在,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喊声:“关窗人来啦!”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轻轻落定了。
他捡起泥人塞进兜里,抓起外套往门外走。
风掀起门帘,吹得桌上的旧工帽微微晃动,像在说:“走啊,该接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