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的温室内,水汽氤氲,奇花异草争妍斗艳,却驱不散曹叡眉宇间的阴霾。他信手掐断一株南海进贡的素心兰,将花瓣揉碎在掌心,听着跪在琉璃屏风后的黑衣人所奏报的荆门之会详情。
“刘封楼船利炮,诸葛亮四轮车精巧,二人会于高台,相谈甚欢,最终盟约钤印,约定共击大魏。”黑衣人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在背诵一篇与己无关的经文。
“相谈甚欢?”曹叡冷笑一声,将碎花瓣掷入脚下的金鳞池,引得池中锦鲤一阵翻腾,“好一个‘相谈甚欢’!我大魏雄踞中原,反倒成了他们欢宴上的鱼肉了?”他转向屏风另一侧静立如松的司马懿,“太尉,荆扬与巴蜀联手,你以为如何?”
司马懿缓步从阴影中走出,他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形瘦削,目光沉静如水。“陛下,”他微微躬身,“刘封骤得江东,如饿虎添翼,然其根基未稳,荆襄士族未必真心归附。诸葛亮六出祁山,蜀汉国力已疲,民生凋敝。此二人结盟,看似势大,实则为势所迫,乃弱弱联合,以求自保。其盟约,必是各怀心思,脆如薄冰。”
“脆如薄冰?”曹叡踱步到一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荆襄之地,“即便如此,这薄冰也足以让我大魏南下的铁蹄打滑!难道要坐视这两股祸水合流,酿成滔天洪灾,冲击我中原腹地?”
“陛下息怒。”司马懿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冰层虽薄,然只需找准裂隙,轻轻一击,便可令其自行崩解。刘封与诸葛亮,一者野心勃勃,意在天下;一者鞠躬尽瘁,志在复兴汉室。其目标看似相近,实则殊途。诸葛亮乃守信重诺之人,北伐乃其毕生执念;而刘封,乃务实枭雄,利益至上。此乃我等可乘之机。”
曹叡转身,眼中闪过锐光:“仲达之意是?”
“离间。”司马懿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寒意,“不需刀兵,只需流言。可令细作在荆扬之地散布,言诸葛亮并非真心结盟,实乃利用刘封之力北伐。待攻克中原,汉室复兴之日,便是诸葛亮效仿伊尹、周公,行废立之事,甚至……以其正统之名,反客为主,吞并刘封基业之时。同时,在蜀地亦可散播刘封有假途灭虢之心,盟约实为吞蜀之第一步。”
曹叡沉吟片刻,抚掌笑道:“妙!刘封非庸主,必多猜忌。即便他起初不信,此言如同种子,只要种下,在其心中生根发芽,待日后稍有龃龉,便可长成猜疑的参天大树。此事交由你去办,务必要快,要隐秘,要让这流言如春风化雨,无声无息地渗入金陵与成都的每一个角落。”
“臣遵旨。”司马懿深深一揖,退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数日后,金陵城。
市井酒肆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悄然变了味道。几个看似普通的商贾在醉仙楼雅间低语。
“听说了吗?那位诸葛丞相,可是打着好算盘哩。”
“哦?有何高见?”
“嘿,这还不明白?他蜀汉地小民疲,凭什么北伐?不过是借咱们主公的兵锋,替他诸葛家光复汉室江山罢了。等将来真打下了洛阳,这天下,是姓刘,还是姓诸葛,可就难说咯……”
“慎言!此话可不能乱讲!”
“怕什么?坊间都传遍了!都说诸葛孔明自比管仲乐毅,岂是久居人下之辈?他日功高震主,学那王莽谦恭未篡时,也未可知啊!”
流言如同带着毒刺的藤蔓,悄然爬上金陵宫的墙垣。刘封在批阅奏章时,已隐约感到一丝异样。某些关于蜀汉物资调配、诸葛亮接见江东使臣细节的奏报,字里行间似乎都带上了一种暗示性的解读。他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荆门会盟时诸葛亮那清癯而坚定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与流言中描绘的权臣形象交织在一起,令他心生烦恶。
是夜,刘封心绪不宁,信步来到宫中花园。月色如水,泻在亭台楼阁之上。却见大乔独自一人坐在水榭边,望着池中月影,若有所思。自定居金陵后,大乔深居简出,平日除了礼节性的问候,极少主动与刘封交谈。
刘封走近,脚步声惊动了她。大乔起身欲行礼,被刘封摆手制止。“还未歇息?”刘封问道,在她身旁的石凳坐下。
“月色甚好,贪看了一会。”大乔轻声回道,为刘封斟上一杯温好的清茶。她察觉到了刘封眉宇间的郁结,柔声问,“主公似有心事?可是为近日坊间流言所扰?”
刘封并不意外大乔会知晓,她在宫中虽不争宠,却自有其消息来源。他叹了口气,将听到的流言和自己的些许疑虑简要说出。“……孔明其人,于荆门一会,观之确为忠贞之士。然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亦不可不察。”
大乔静静聆听,待刘封说完,沉吟片刻,方缓声道:“妾身愚见,此等流言,锋芒犀利,直指联盟要害,绝非寻常市井闲谈,恐是洛阳方面的手笔。”
刘封颔首:“孤亦有此疑。司马懿老谋深算,善用间道。”
大乔微微一笑,目光清亮:“既然如此,主公更应冷静。诸葛亮若真有反客为主之心,何必在蜀汉国力最疲敝之时,与主公缔盟?他若真有异志,更应坐山观虎斗,待主公与曹魏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岂不更符合其私心?如今他主动结盟,共抗强魏,正说明其志在复兴汉室,此志之纯粹,反倒使其不屑于行此卑劣之事。此其一。”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二,主公试想,若因流言而猜忌孔明,导致联盟破裂,最高兴者是谁?自然是曹魏。届时我方西线再临强敌,北抗曹魏之势必受牵绊,岂非正中敌人下怀?司马懿此计,正是要让我方自乱阵脚,不攻自破。”
“其三,”大乔的声音愈发沉稳,“主公志在天下,当有包容四海之胸襟,洞察真伪之慧眼。诸葛亮乃当世奇才,若能真心结盟,实为臂助。若因无端猜忌而失此良臣,岂非亲者痛仇者快?妾身以为,对流言,当明察暗访,弄清来源,严惩造谣者,以正视听。对孔明,当以诚相待,一如既往,甚至可更加倚重,以行动粉碎奸计。真金不怕火炼,时间自会证明一切。”
一番话如清泉流淌,涤去了刘封心头的迷雾。他望着大乔在月光下平静而睿智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她虽为女流,见识却远超许多朝臣。
“夫人之言,令孤茅塞顿开。”刘封郑重道,“确是孤一时心障,几为小人所乘。”
大乔微微欠身:“主公过誉。妾身不过是将心比心,昔日孙氏基业,亦曾毁于内耗猜忌。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此时,一阵夜风拂过,吹动池水,漾碎满池月影,但很快,水面又恢复了平静,明月依旧皎洁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