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的锚点,如同被剪断的缆绳,骤然松脱。林野的意识,并非直接坠入那栋熟悉的旧楼,而是先被抛入了一片光怪陆离、完全由破碎的记忆与汹涌的情感构成的混沌洪流之中。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空间的概念。只有无尽的、飞速旋转和碰撞的色彩与声音的碎片。
眼前猛地闪过一片刺眼的金色——是童年某个夏日下午,阳光透过槐树叶隙洒下的斑驳光点,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还有小夏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清脆回响。那笑声如此真实,几乎让他想要伸手去抓住那片温暖的阳光。
但下一秒,金色瞬间被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灰暗吞噬——那是旧楼楼道里常年不散的阴霾,混杂着灰尘和腐朽木头的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父亲严厉的叮嘱声仿佛还在墙壁间回荡:“别去三楼,那边危险!”声音模糊而遥远,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紧接着,是母亲温柔却难掩疲惫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为他缝补书包的画面,那细密的针脚里缝进了多少生活的艰辛与期盼……但这温馨的画面如同被暴力撕开的画卷,骤然被失重感取代!是那扇窗口!是身体腾空、世界颠倒、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极致恐惧!小夏惊惶睁大的眼睛,苍白的面容,向下坠落的身影,成了这片混沌中最刺眼、最令人心碎的一道惨白烙印!
“不——!”林野在意识的洪流中无声地呐喊,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徒劳地看着那身影不断下坠,循环往复。
愧疚!如同冰冷的深海,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彻底淹没、冻结。那是在无数个夜晚啃噬他内心的毒虫,是扭曲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梦魇。它化作了实质的重量,压在他的“意识”之上,让他向下沉沦。
自责!像是一把钝刀,在灵魂上来回切割。“为什么那么不小心?”“为什么没有拉住她?”“都是我的错!”这些念头如同魔咒,伴随着坠落画面一次次强化,试图将他的理智彻底击垮。
还有长久以来,被这份沉重秘密压得无法呼吸的孤独……无人可以倾诉,无人能够理解,只能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舔舐伤口,将那个真实的、充满恐惧和痛苦的自己,深深埋葬。
这些被尘封、被压抑了十数年的情感,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混乱度,疯狂地冲击着林野的意识核心。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是化作了有形的利齿和触手,撕扯着他,缠绕着他,要将他同化,将他拖入永恒的悔恨深渊。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叶被抛入狂风巨浪的扁舟,随时都可能被下一个情感的浪头拍得粉碎,彻底迷失在这片属于他自己的、却充满敌意的记忆回廊之中。意识开始涣散,边界变得模糊,那个“修复者”的林野,那个冷静坚定的林野,正在被无数个破碎的、痛苦的“过去林野”拉扯、分解。
就在他即将被这记忆的洪流彻底吞没,意识之光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欲熄的刹那——
一个清晰而稳定的声音,如同穿透层层迷雾的灯塔光芒,直接在他意识的最深处响起:
“阿野,稳住呼吸。”
是小夏!
她的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通过那早已种下的“心理锚点”,无视了这片混乱的记忆时空,精准地抵达了他的核心。
“这些都是过去的影子。”小夏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和专业,“它们很真实,带来的痛苦也很真实。但记住,它们是‘过去式’。观察它们,感受它们,但不要被它们定义‘现在’的你。”
这声音像是一根坚固的锚链,猛地拉住了即将倾覆的小舟。
“记住我们的目标,阿野。”小夏的声音继续传来,如同指南针,在混乱的漩涡中为他指引方向,“我们不是来被这些影子吞噬的。我们是来寻找‘约定’的。那个约定,不是终点,它是……起点。”
约定……起点……
林野混乱的思绪中,仿佛抓住了一点微光。不是具体的某个事件,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承诺,一种……指向未来的东西。
他猛地一咬舌尖——尽管在这里他并无真实的舌头——一股尖锐的、自发的痛感刺激了他近乎涣散的意识。他强迫自己,按照小夏之前传授的方法,尝试从那汹涌的情感中抽离出来。
观察者视角……
他不再试图去对抗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也不再沉溺于那份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愧疚。他想象自己的意识升高,悬浮于这片记忆洪流之上,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只是“看着”。
看着那个因为失去挂坠而惊慌失措的孩子。
看着那个眼睁睁看着伙伴坠落而无能为力的少年。
看着那个被愧疚和秘密折磨了无数个日夜的自己。
他看到了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无助,他们的痛苦。但他不再与他们完全融为一体。他看到了这些情绪如同浑浊的河流般奔腾,但他自身,开始尝试站在河岸上。
同时,他调动起全部的精神感知,去捕捉小夏“心理锚点”传来的、那恒定而温暖的频率信号。那是来自“现在”的证明,是连接现实的唯一纽带。他紧紧抓住这股感觉,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的浮木。
“深呼吸,阿野。”小夏的声音适时地再次响起,引导着他,“感受我的存在。我在这里。现实在这里。”
林野依言,在意识的层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没有空气吸入,但这个意念的动作,仿佛真的将一丝清明纳入了即将被混乱填满的核心。
他眼中所有的挣扎与迷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拂去。那艘在记忆风暴中飘摇的小舟,虽然依旧颠簸,但船身已然稳定,船头重新对准了洪流的方向。
他不再被动地承受冲击,而是凝聚起刚刚稳固的意志,循着小夏声音传来的方向,如同逆流而上的鱼,主动地、决然地,向着记忆回廊那更深、更黑暗的尽头——
冲了过去!
他冲破了色彩与声音的狂乱漩涡,冲破了愧疚与恐惧凝聚的厚重屏障。
眼前的景象骤然固化、清晰。
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灰尘味道涌入感知。
昏暗的光线,斑驳的墙壁,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
他,站在了那条通往三楼、烙印了他最初梦魇的楼道口。
循环的起点,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