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沈芷幽所居的梧桐苑,是东宫除太子寝殿外最宽敞华丽的院落,取自“凤栖梧桐”的吉兆。院内遍植梧桐,秋日里本该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可此刻在沈芷幽眼中,却只觉得那些光秃的枝桠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张张嘲讽的网。
她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贴身宫女流萤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盏新沏的茉莉香片,轻声道:“娘娘,夜深了,早些安歇吧。”
沈芷幽恍若未闻,目光投向窗外那轮孤寂的明月,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流萤,你说……殿下此刻在做什么?”
流萤心中一紧,不敢回答。东宫上下谁人不知,太子殿下这两日都宿在自己的寝殿,而那里,如今还躺着那位被废黜却似乎以另一种方式更牢固地牵动着殿下心神的江侧妃——不,现在是宫女江弄影。
沈芷幽自嘲地笑了笑。她还需要问吗?那些隐隐约约、却又无孔不入的流言,早已将一切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殿下是如何冒着暴雨冲出去,将那个昏倒的女人抱回寝殿;是如何衣衫不整地亲自抱着她,传唤太医,甚至……据说,还曾以口渡药(这或许是夸张的传言,但空穴不来风);是如何让她睡在他的龙榻之上,日夜不离地守了她两日。
这些画面,如同一根根细针,反复刺穿着沈芷幽的心。
她才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是陛下钦点的、拥有“凤命”的妹妹。可自大婚册封那日起,殿下对她始终是相敬如宾,以礼相待。他从未在她这里留宿过一夜,甚至连她的手都未曾碰过。她住的梧桐苑,华丽却冰冷,像一座精致的牢笼。
她一直告诉自己,殿下是储君,心怀天下,性子清冷,她需得贤良淑德,耐心等待。她努力打理东宫事务,对下宽和,对上恭顺,甚至对那位曾经备受宠爱、行事张扬的“姐姐”江弄影,在对方被废后,她也未曾落井下石,反而偶尔会暗中关照一二。
她以为,只要她足够好,足够耐心,总有一天,能焐热那颗冰冷的心。
可现实却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原来,殿下并非天生冷情。他会为了另一个女人失控,会为了她不顾身份,会流露出那样强烈的、几乎要毁天灭地的情绪。那些她从未得到过的紧张、担忧、甚至可能是……温柔,他都毫不吝啬地给了别人。
而那个人,还是她名义上的“姐姐”,一个已被废黜的、身份卑贱的宫女。
嫉妒吗?
是的,她嫉妒。嫉妒得心口发疼,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浸泡在酸涩的汁液里。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女子,如何能对丈夫如此明目张胆的偏袒和区别对待无动于衷?
可她不能像泼妇一样哭闹,不能像江弄影曾经那样肆意妄为。她是太子妃,是沈家的女儿,她必须维持体面,必须端庄大度。
“流萤,”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娘娘!”流萤急忙跪下,“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是这东宫最尊贵的女主人,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妃!那个江氏,不过是殿下的一时……”
“一时什么?”沈芷幽打断她,眼神空洞,“一时兴起?还是一时怜悯?”她摇了摇头,“你不懂。殿下看她的眼神……不一样。”
那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得到过的、掺杂着极度愤怒、不甘、却又无法割舍的复杂眼神。那眼神里有火,能焚烧一切,也能……温暖人。而殿下看她时,只有平静无波的礼貌和疏离。
她想起前日,她去殿下寝殿请示宫务,在殿门外,恰好看到殿下正端着一碗药,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看,动作却带着一种笨拙的耐心,喂着靠在床头的江弄影。而江弄影似乎不愿喝,偏过头,殿下那瞬间蹙起的眉头,以及随后带着威胁却又无奈的语气……
那一幕,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
他们之间那种无形的、旁人根本无法介入的纠葛与张力,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平寒。
“娘娘,您放宽心。”流萤低声劝慰,“殿下只是一时被她迷惑。您才是正宫娘娘,来日方长。等殿下腻了,自然会回到您身边。”
腻了?
沈芷幽苦笑。真的会吗?若真能腻了,为何在废了她之后,还要如此大动干戈地将她留在身边?甚至不惜打破规矩,让她宿于寝殿?
她挥了挥手,让流萤退下。
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殿内,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梧桐苑,凤栖梧桐。可那只凤凰,似乎从未愿意栖息在她这棵梧桐树上。
她拿起剪刀,走到窗前,对着窗外一株梧桐的枝桠,下意识地修剪起来。动作机械,心绪却飘得很远。
她想起未出阁时,也曾偷偷幻想过未来的夫婿会是什么模样。或许是温文尔雅的才子,或许是英武不凡的将军。她从未想过,嫁给当今太子,会陷入如此尴尬而痛苦的境地。
她对江弄影,感情复杂。有作为“妹妹”对被废“姐姐”的一丝怜悯,也有作为女人对情敌无法抑制的嫉妒。她甚至说不清,更恨的是江弄影的存在,还是殿下那毫不掩饰的偏心。
剪子“咔嚓”一声,一段多余的枝条应声而落。
沈芷幽看着那断口,仿佛看到了自己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随之被剪断了。
她不能乱。她是太子妃,她有自己的骄傲和职责。殿下可以冷落她,但她不能自乱阵脚。
只是,这梧桐苑的月光,从此以后,怕是要更加清冷难捱了。
她望着太子寝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与她这里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下,您可知,您对另一个女人的每一次破例和失控,都是在您明媒正娶的妻子心上,凌迟一刀。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她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迅速抬手擦去,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
夜色还长,而她,必须独自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