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失态的呼喊,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
“江弄影!”
傅沉舟几步冲到庭院中央,雨水瞬间将他浇得湿透,昂贵的锦袍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他却浑然不觉。
他跪倒在泥水里,颤抖着手,将那个倒在积水里、一动不动的人捞了起来。入手是一片惊人的滚烫,与她周身冰凉的雨水形成骇人的对比,隔着湿透的冰冷衣物,那热度也灼烫着他的掌心。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骇人的青紫色,双眼紧闭,长睫被雨水打湿,黏在毫无生气的脸颊上,像一个破碎后被随意丢弃的瓷娃娃。
“江弄影!”他拍打着她的脸颊,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醒醒!给孤醒过来!”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她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一种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她的身体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那滚烫的体温和冰冷的雨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触感,让他心胆俱裂。
“传太医!立刻传太医!”他对着闻声赶来的、吓得魂不附体的内侍嘶吼道,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雨水而变得扭曲。
他抱着她,不再理会什么规矩体统,什么太子威仪,大步冲回了自己的寝殿。雨水顺着他们的身体流淌下来,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路蜿蜒的水渍。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那张宽大、铺着柔软锦褥的床榻上。那明黄色的、象征着尊贵与权力的床帏,此刻却衬得她那张灰败的脸更加脆弱不堪。
“滚!都滚出去!”他对着慌忙跟进来的宫人厉声喝道,眼神猩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宫人们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殿门。
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窗外依旧咆哮的雨声。
傅沉舟站在床边,浑身湿透,水滴从他墨色的发梢不断滴落,砸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巨大的悔恨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做了什么?
他明知她病了,明知她在发烧,却还是因为那可笑的、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愤怒和嫉妒,将她罚跪在那样冰冷的暴雨里!
如果……如果他再晚出去一步……
他不敢想下去。
他猛地伸出手,去解她身上那件湿透的、冰凉的宫女服。手指因为冰冷和后怕而不受控制地颤抖,几次都未能解开那简单的衣带。
“该死!”他低咒一声,几乎是粗暴地扯开了那湿重的灰色布料,将她从冰冷的湿衣中剥离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瘦削得能看到肋骨轮廓的身体,是膝盖上那片依旧狰狞的青紫色淤痕,是手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和冻疮……还有,那滚烫得吓人的皮肤温度。
每一处伤痕,每一分瘦削,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他扯过床榻里侧干燥温暖的锦被,将她紧紧裹住,试图驱散那致命的寒意。他又冲到脸盆架前,拧了冷毛巾,覆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动作慌乱,甚至带着几分笨拙。他从未如此伺候过人,更从未有过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刻。
“冷……好冷……”床上的人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幼猫般的呓语,身体在被子里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傅沉舟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脱掉了自己湿透的外袍和中衣,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裤,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将她那冰冷颤抖、却又内部滚烫的身体,紧紧拥入自己怀中。
肌肤相贴的瞬间,他感受到她身体的战栗和那异常的温度,心脏一阵剧烈的抽痛。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手臂环住她瘦削的背脊,将她整个人圈禁在自己的怀抱里,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死神手中抢夺回来。
“没事了……孤在这里……没事了……”他低声在她耳边说着,声音沙哑而笨拙,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温柔和安抚。他不知道她是否能听见,他只是本能地想要说些什么,想要驱散她的寒冷和恐惧。
江弄影在昏沉中,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冰窟。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冻结、撕裂。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被彻底吞噬时,一股坚实而温暖的力量包裹了她,驱散了部分寒意,带来了一种久违的、令人贪恋的安全感。
她无意识地向着那热源靠近,额头抵在一片温热坚实的肌肤上,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温度。嘴里依旧喃喃着:“冷……冷……好冷……”
那声无意识的“冷”,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傅沉舟的心。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下颌抵着她湿漉漉的发顶,闭上了眼睛,掩去其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太医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被内侍拖了进来,看到榻上相拥的两人,尤其是太子殿下衣衫不整地抱着那个被废黜的宫女时,吓得腿一软,差点当场跪倒。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诊脉!”傅沉舟厉声道,眼神依旧冰冷,但那份慌乱却未能完全掩饰。
太医连忙上前,战战兢兢地隔着丝巾为江弄影诊脉。越是诊断,眉头皱得越紧。
“如何?”傅沉舟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回……回殿下,”太医冷汗涔涔,“这位……姑娘,本就元气有损,邪寒入体,引发高热。加之……加之膝上旧伤未愈,又受寒气湿气侵袭,怕是……怕是……”他不敢说下去。
“怕是什么?说!”傅沉舟的心沉了下去。
“怕是……若高热不退,恐有性命之忧……即便保住性命,这膝盖……日后恐也会留下病根,遇寒则痛……”
性命之忧……病根……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傅沉舟心上。他抱着江弄影的手臂,无意识地收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救她。”他盯着太医,眼神如同嗜血的猛兽,“用最好的药,想尽一切办法给孤救活她!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太医院……就给孤等着!”
“是是是!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太医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写下药方,又指挥着宫人去煎药、准备药浴。
寝殿内顿时忙碌起来。
傅沉舟始终没有松开江弄影,他就那样抱着她,任由宫人和太医在他身边穿梭。他看着她因为痛苦而紧蹙的眉头,看着她干裂起皮的嘴唇,看着她因为高热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女人,她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脆弱到可能在他一念之间,就会彻底消逝。
而那种可能失去她的恐惧,远比任何背叛和谎言,都更让他无法承受。
“殿下,药煎好了。”内侍端着漆黑的药汁,小心翼翼地禀报。
傅沉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走上前,接过药碗:“都给孤退下。”
宫人和太医面面相觑,不敢违逆,默默退到了外殿。
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傅沉舟坐在床沿,看着江弄影紧闭的双眼,尝试着用汤匙给她喂药。但她牙关紧咬,药汁根本无法喂进去,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他试了几次,皆是如此。
看着那漆黑的药汁染脏了她苍白的下巴和脖颈,傅沉舟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未曾想过的事情。
他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大口,极其苦涩的药汁瞬间充斥口腔。然后,他俯下身,用手轻轻捏开她的下颌,对着她那毫无血色的唇,将口中的药汁,一点点,渡了过去。
动作生涩,甚至带着几分笨拙,却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温热的、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昏迷中的江弄影似乎有所察觉,喉间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傅沉舟心中微微一动,继续用这种方式,一口一口,耐心地将整碗药汁,全部喂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头大汗,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这匪夷所思的举动耗尽了心力。他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唇边和下颚的药渍,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看着她依旧紧闭的双眼,伸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江弄影……你不准有事……”
“孤命令你……不准有事……”
“只要你醒过来……只要你好好活着……孤……孤……”
后面的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那是什么?是原谅?是妥协?还是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的、更加深沉的东西?
他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那只布满伤痕、依旧滚烫的手,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力量和生命力传递给她。
宫人准备了驱寒的药浴,他想将她放入浴桶,可她一离开他的怀抱,就开始不安地挣扎呓语。最终,他只能妥协,依旧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由宫女用热毛巾蘸着药汁,为她擦拭身体。
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几乎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
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这种复杂情感究竟是什么。是恨吗?是。恨她的欺骗,恨她的“从未”。是爱吗?他不知道,或许曾经是,但已被伤得面目全非。
可现在,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只有一种最原始、最强烈的念头——他要她活着。
他不能让她死。
殿外,暴雨依旧未停,哗啦啦地冲刷着世间万物。
而殿内,曾经坚不可摧的冰墙,似乎在这一刻,伴随着他的失控、恐慌和这无声的守护,悄然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缝隙之下,是汹涌的,连他自己都尚未看清的,炽热熔岩。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渐渐停歇,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
寝殿内,烛火通明,药气弥漫。
傅沉舟抱着怀里依旧滚烫却似乎安稳了一些的人,靠在床头,一夜无眠。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依赖地靠在他胸口的睡颜,那毫无防备的脆弱模样,与平日里那个沉默倔强、甚至带着刺的宫女判若两人。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汗水黏住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江弄影……”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疲惫,一丝迷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痛楚,“你到底……对孤下了什么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