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沙丘宫。
直到夜幕降临,扶苏才接到通知,嬴政要在寝宫接见他。
寝宫的门虚掩着,门外戒备森严。
黑冰卫们显然已经接到了命令,没有禀报,而是朝他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扶苏推门而入,就见嬴政斜倚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奇异坐具上。
面前的矮几上,摆着几盒方方正正的物件,白洁光滑,不知何物。
在他身旁,景锐如磐石般静立,眼神锐利如鹰,时刻警惕着周遭;夏无且侍立另一侧,神色沉稳。
“儿臣扶苏,参见父皇。”扶苏躬身行礼,目光不敢多滞,只在那奇异坐具和方盒上飞快扫过。
嬴政未抬眼,只是指了指矮几上的方盒:“拿一盒。”
扶苏依言上前,双手捧起一盒(有机纯牛奶)。那盒子触感光滑,质地柔软,非木非石,上面印着陌生的纹路。
他捏在手里,竟不知该如何处置,一时间僵在原地,脸颊微微发烫。
“这是后世的‘牛奶’,可直接饮用。”嬴政终于开口,语气平淡无波。
扶苏仍是茫然,指尖在盒面上摸索,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素来沉稳,此刻却因这陌生物件生出几分局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长公子莫慌。”夏无且脸上带笑。
他走上前来,接过扶苏的奶盒,从背面撕下吸管,指着奶盒上被锡箔封闭的地方。
“长公子,用力刺破,吸食即可。”
扶苏依言捏住吸管,刺破锡箔。
瞬间一股清甜的香味悄然弥漫开来。
他迟疑着将吸管送入口中,轻轻一吸,顺滑的液体便顺着喉咙滑下,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与甘醇,既不似大秦的浆水酸涩,也无蜜水那般甜腻,是从未体验过的清爽滋味。
他下意识多吸了几口,紧绷的肩背渐渐松弛,额角的汗珠也消了大半。
直到大半盒牛奶见了底,他才猛然回过神,察觉自己竟因这陌生饮品失了从容,脸颊不禁一热。
他连忙将牛奶盒捧在身前,垂首道:“谢父皇赐饮,此物甘美异常,儿臣闻所未闻。莫非这就是异世之物?”
嬴政颔首,“既然你知道异世,那阴嫚应该都对你说了!”
“是,她对我讲了父皇的奇遇,还有胡亥的罪行。”
嬴政终于抬眼,烛火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期许:“既已知晓,便该明白朕为何逼你亲手处置胡亥。”
扶苏低下头:“儿臣明白。胡亥谋逆,本就是死罪;更遑论他若登基,会断送大秦江山,屠戮宗室,让天下百姓陷入水火。父皇此举,是为大秦万世基业,儿臣不敢有怨。
“不敢有怨?”
嬴政的声音猛地拔高。
“朕岂在乎你怨不怨?朕要的是你的‘了然’——了然帝王之位,必须懂得取舍。为君者,当负重前行,为了江山社稷,万事皆可舍弃,也包括你所谓的‘宽仁’,你现在明白了吗?”
扶苏悚然而惊,他跪倒在地。
“儿臣迟钝,如今方知父皇深意。日后当以社稷为重。只是,父皇如今春秋鼎盛,请勿对儿臣谈及‘为君’之道,儿臣只愿辅佐父皇,安心当一名大秦臣子。”
闻言,嬴政眼底的欣慰一闪而过。
无论一个君主怎么豁达,儿子表态不急于继位,都是令人愉悦的。
他淡淡道:“之前,若是你狠不下心来处决孽子,朕就会剥夺你的一切职位,从此安心当一个闲散宗室。幸好,你还有救。”
扶苏眼泪流了下来,叩首道:“儿臣不孝,令父皇操心了。”
嬴政抬了抬手,“起来说话。”
扶苏依言起身,拭去泪水,垂首而立。
“现在看来,你总算有了些长进。”
闻言,扶苏脸色好看了一些。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嬴政声音再次变大。
“之前,朕让你去蒙恬军中当监军,实则是希望你能染上军营铁血之气,变得果敢坚毅。可惜,蒙恬误朕,将你保护得太好。朕猜,你怕是从未临阵,更别说击杀匈奴人了!”
扶苏浑身一震,脸色煞白。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辩解——父皇所言句句属实,他在北境三年,蒙恬虽让他参与军务谋划,却从未让他亲赴战场直面厮杀,更别说亲手斩杀匈奴人。
那些边关的铁血风霜、将士的浴血拼杀,于他而言,终究隔着一层“监军”的身份,未曾真正融入骨血。
“儿臣……罪该万死。”他喉头滚动,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羞愧,“蒙将军念及儿臣身份,恐有闪失,故而未曾让儿臣临阵。儿臣……也未曾强求。”
嬴政没有看他,思忖道:“朕已经想明白了,既然蒙恬不行,那其他人也不行。他们终究是把你看得太重。所以,朕要送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不是什么大秦长公子,而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拿起一盒牛奶,熟稔地插入吸管,喝了几口。
扶苏心中微动。
他又不傻,这时自然明白了。
他拱手道:“儿臣明白,儿臣愿意去异界,在那里磨炼。”
与三年前被贬上郡不一样,上次他惶恐若丧家之犬,此刻却心怀雀跃。
他早就对幼妹口中的“未来世界”,好奇万分。
这哪是流放,分明就是奖赏。
嬴政瞥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要的就是你心甘情愿,主动请缨。
“你倒机灵。但朕丑话说在前头,此番去异世,没有大秦长公子,只有‘凡人’。到了那边,你需得听从薛先生的安排,还有李斯的建议,你也得听。
不要那副表情,朕知道你与他有心结,但李斯如今已经不一样了。你日后自然会明白。听懂了吗?”
扶苏脸上的雀跃淡了几分,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李斯?他对此人的感观很复杂。
此人固然是父皇的股肱之臣,大秦一统天下的元勋。
但那是父皇的臣子,不是自己的,他自知无法驾驭对方。
另外,李斯心性过于阴狠,也令他不喜。
但是......
他想起父皇方才“为社稷万事可舍”的教诲,喉结滚动片刻,终究躬身应道:“儿臣懂了。此番前往异世,必以学生之心,听从薛先生安排,谨记李丞相建议。”
嬴政这才满意。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对夏无且道:“把阴嫚叫来吧,她盼这一天,盼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