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狗真是善良到了骨子里。
仅因齐燕一句好朋友,他便全然释了前嫌。
随后更温言提点:
“你日后纵是发生大事,有泪也不可哭出声来,那般模样太过卑微了。”
齐燕听了这话,把即将落下的眼泪憋了回去,呆愣愣地答应。
她甚至弄不明白朋友和好感之间的分野,只一边抿紧了嘴皱着唇,一边摁住翻涌的泪意,不停地点着头。
陈狗心底暗叹,忽的便断了造孽的念头。这齐燕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本该好好活着,自己何苦去招惹呢?他为护李蝉性命而来,不必徒生枝节。
他再看眼前眼前楚楚可怜的齐燕,便如看一块无雕琢趣味的朽木。
“既是朋友,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齐燕下意识又点了点头。
陈狗语气平淡。
“你回去吧,往后不必再来。”
方才还温言软语的少年,怎地一转眼便换了副面孔?
“为什么?”
“你是齐家人,我是陈狗。云泥之别,如何做得朋友?我这半月所为,不过是想着你偷了东西,我帮你还上,如今我却觉得,此事大可不必。”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装满了下品灵石的储物袋,反手扔到齐燕脚边。
“这些送你。”
齐燕心头一慌,捡起储物袋,上前两步便要去拉他的衣袖。
“哎呀,陈狗!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要你的灵石……”
陈根生身子一侧,轻易便避开了她的手。
“你烦死了。”
说完他信步而行,心中暗想,待这齐燕离去,他便恢复修为然后去寻师兄李蝉。
孰料这齐燕不死心,竟一路紧随。
二人半个时辰后,行至一处筑基修士所营的一座饭香四溢的夜食肆面前。
齐燕看着一只猫蹲在夜食肆的饭桶盖上,似乎是心有不甘,又想找话题,便对着那只猫说道。
“这猫真是坏,肆主怎么不把它赶下去?这样怎么做营生呢?”
陈狗冷笑。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饭是猫做的,它只是在盖子上温饭的。”
猫怎么可能做饭?
还温饭?
夜食肆的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汉子,正颠着大勺,乐呵呵地搭腔。
“这饭是我做的,用上好的青玉灵谷焖的,蕴着灵气呢。小伙子,你是炼气修士,腹中饥饿,吃这灵谷饭最是滋补。”
陈狗讪讪地笑了笑。
“我灵石不多,算了。”
话音未落,谎言道则显化。
那猫竟真的开始操弄起炊具。
此时陈狗的谎言既能令修士信之不疑,也可使灵智低微的生灵,改其形、变其态、易其行。
猫,开始做饭了。
言出法随的第一步?
陈狗眯缝着眼,凝视着那猫。
而齐燕与夜食肆主,被惊得怔在原地。
夜食肆的热浪混着饭香,扑面而来。
寻常的猫,该是慵懒地趴着,或是在角落里舔舐爪子。
可眼前这只,它正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操弄着锅铲。
锅是寻常铁锅,铲是寻常木铲。
锅里翻炒的,是几样再普通不过的灵蔬,切得大小匀称。
随着木铲的翻飞,锅中灵蔬上下起舞,热气蒸腾间,一股奇异清香弥漫开来。
那猫神情专注,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炉火,竟有几分匠人般的沉稳。
它的动作行云流水,添油下菜、翻炒调味,一气呵成。
甚至在颠勺的间隙,它还会侧过头,用后爪挠一挠耳朵。
事实胜于雄辩。
猫就是在做饭。
夜食肆的微胖肆主,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猫仙人?”
谎言道则大成之后,陈狗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在撬动着世间的底层规矩。
他随口一句话,竟让猫行此匪夷所思之举。即便这猫是无修为的凡兽,此等威能,岂不甚夸张?
肆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只猫叩首。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仙人大驾光临!冲撞了仙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周遭围观修士,亦自初时震惊中回神,交头接耳间,尽露敬畏之色。
“天降异象!竟有猫仙于此显圣!”
“此猫莫非是哪位大能化身,临凡尘游戏人间?”
“灵兽需至几阶,方有此等灵智?”
下一瞬,那只猫像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双爪,又看了看眼前的铁锅。
木铲脱爪,坠于地面。
猫儿受惊,浑身毛发倒竖,弓起身子自灶台上一跃而下。它落地之后,连滚带爬地窜入巷弄深处,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陈狗摇头便走。
齐燕回过神跟在他身后,二人走出了人群。
夜风习习。
陈狗褴褛的衣衫在风中摆动
齐燕几次想开口,心中纷乱如麻。
谎言被戳破的窘迫,朋友将要离去的慌张,还有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交织在一起。
她从未有过朋友。
天柱山上的侍女,敬她,畏她,却从不与她交心。父亲齐子木,爱她,护她,却将她困于牢笼。
唯有这个唤作陈狗的少年,让她尝到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二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弄,最终停在一处屋檐下。
这里是陈狗夜里歇脚的地方。
几块破木板搭成的简易棚子,勉强能遮挡些风露。
陈狗叹气转身,目光落于仍紧随其后的齐燕身上,面色平淡。
“你回去吧,夜中我要去忙营生了,待灵石攒足,我就离开天柱山,回老家青州了。”
稍顿,他忽问道。
“对了,你叫什么?”
齐燕已不能再涉谎言,然而真名也绝不可泄。
她慌忙启齿。
“我叫齐嫣。”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杏眼中,满是小心翼翼的期盼。
“在你走之前,我还能下来找你吗?”
陈狗凝眸望她。
月光倾泻下,齐燕双眸澄澈如泉,恰好也将他身影映得分明。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没能说出那个不字。
“随你,我要休息了,先别吵我。”
陈狗丢下这两个字,转身便钻进了那简陋的棚子,不再理会她。
夜深了。
坊市的喧嚣隔着几条巷弄,传来时已变得模糊,只衬得此处愈发寂静。
棚子内。
陈狗躺在冰冷的木板上,双臂枕在脑后,望着顶上漏下的几缕月光。
他心中念头转过,那副属于陈狗的瘦削疲惫,便该如衣衫般褪去,显露出他陈根生本来的道躯神威。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依旧是试药的陈狗。
天道设笼,以道则为饵。
谎言道则,其饵最甘,其钩最毒。
言出法随,何其快哉?
然言语为舟,己身为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舟行愈远,水愈浑浊,终至舟沉水涸,不辨彼此。
陈狗骤然坐起,一种虚弱感席卷全身。
“呃……”
痛哼自他喉间溢出,试的药开始慢慢发作。
以谎言撬动真实,真实也将携其千钧之重,碾碎谎言之基。
直到天亮了,陈狗还在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