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有金丹修士的炼丹师,不求丹成济世,唯问药理之极。
这类人,多半性情乖僻,于道则一途走了火,入了魔,炼出的丹丸非但不能增益修为,反倒专走阴损路数,毒性万般,效用诡谲。
天柱山坊市,有这般一处试药堂。
堂主是个金丹老修士,姓王,终日不见笑脸,人称王药痴。
陈狗的第八份活计,便是在这王药痴手下,以肉身体验新药。
此活计报酬尚可,试药一次,可得二十块下品灵石。
王药痴端坐在一张石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今夜这颗,名为焚心丸。”
他将一枚通体赤红,其上更有岩浆般纹路流转的丹丸,置于桌上。
“功效老夫也尚未可知。或是焚尽五脏,或是灼穿神魂,皆有可能。”
“按老规矩,灵石先付。你若死了,这灵石便是你的买命钱。你若活下来,明日再来吧。”
陈狗接过那五块灵石,掂了掂,揣入怀中,面上是麻木的。
他拿起那颗焚心丸,看都未看,直接仰头吞下。
丹丸入腹,初时并无异状。
不过三息,一股灼痛炸开。
那痛楚非是凡火,而是直透骨髓,焚烧灵力的恶毒焰流。
陈狗的身子猛地弓起,额上青筋根根暴突。
他的七窍之中,喷涌出的不再是气息,而是黑烟。
王药痴依旧端坐,手中握着一枚玉简,飞速记录着什么。
“丹力入体三息,始见其效。先焚丹田,后灼经脉…远胜预料……神魂……神魂未溃散?”
王药痴眼中终现几分诧异。
直至一炷香后,那股焚心之痛方才缓缓褪去。
“明日,我还来。”
又是十五个日升月落。
于陈狗,则是一场无有尽头的苦役轮回。
坊市的喧嚣从未停歇,天柱山的仙气依旧缭绕。
那个在试药堂求死的少年,夜夜体验着世间极致的痛楚,却又在黎明前重生。
十五日间,陈狗攒下三百十五块下品灵石。
每夜,他皆赴那歪脖老槐树下,自丑时守至寅时。
树下唯余他孤身影子,被月色拉得修长,满是寂寥。
齐燕今日未曾赴约。
夜里的时光,遂从等待,转为赴试药堂加时加钟。
一次不足,便试两次。
两次药力扛过,若尚有余力,便主动寻王药痴求新药。
此时齐燕又在做什么?
她向侍女问及上品灵石何其珍贵,侍女们作答,言其珍逾拱璧。
齐燕又问,炼气修士想攒一块上品灵石要多久?
侍女们肃然回应,纵十万载,也绝无可能。
天光一线,自东方云海微露。
侍女轻声劝慰。
“择婿大会不足一月了,宗主大人临行前特意嘱咐过,让您安心静养。这山下坊市人多眼杂,还是少去为妙。”
齐燕端起茶盏,指尖触及温润的杯壁,她应了一声好。
“今日再去一次,往后便不去了。”
……
老槐树下,那道身影比半月前愈发瘦削。
陈狗蜷缩在树根处,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时,他赶忙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今天来了。”
齐燕有点开心。
“来了就来了,还问这个干嘛。”
陈狗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储物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四百多块下品灵石,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你看,这次多了好些!
他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语气欣喜。
“照这个势头,很快就能帮你把债还清了。”
齐燕开口时带着迟疑。
“这么多灵石,你是从哪弄来的?”
陈狗嘿嘿一笑,竟有几分不好意思。
“路上捡的啊。”
齐燕一怔。
周遭夜风拂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真的?”
“真的啊!”
陈狗答得理直气壮,甚至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得意。
“这坊市里,每日车驾往来。他们那储物袋,说不定就有个破洞,走一路,漏一路。我这人眼尖,专走那些犄角旮旯,总能寻到些别人瞧不见的。”
齐燕信了。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父亲每次招待贵客,那些宗门送来的贺礼,都是用灵车飞舟拉的。
从那堆积如山的宝物里掉出来几块灵石,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她只是有些不解。
“陈狗,那旁人为何不去捡?”
陈狗撇了撇嘴。
“旁人哪里拉得下这个脸?我这是运气好,老天爷赏饭吃。换个人去,怕是把眼睛瞪瞎了,也瞧不见一块灵石的影子。”
齐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气运一道,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
有些人天生便福缘深厚,走路都能捡到宝,这在典籍中亦有记载。
或许他便是这类人。
“你……”
齐燕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陈狗的身子一颤。
他面色有些苍白,唇角溢出一缕若有似无的黑烟,旋即消散在夜风里。
“你怎么了?”
陈狗又嘻嘻一笑。
“没事,老毛病了。以前在青州采药,被一株毒草的瘴气伤了肺腑。”
“肺腑旧疾,遇风便咳。”
齐燕困惑,她偏了偏头,轻声开口。
“你那旧疾,很是古怪。荣生果对旧疾沉疴,最有奇效的。”
这话一出口,陈狗脸上的憨笑凝固,她直勾勾地盯着齐燕。
“那果子也是你偷的?”
齐燕未曾料到他这般大的反应,微微颔首。
“齐家库房看守不严。”
陈狗向后连退数步,有些惊惶。
“那等活死人、肉白骨的仙家至宝,你竟然也是偷来的?”
齐燕继续轻言细语说。
“有何不妥?齐家家大业大,少一两件东西,不会有人在意的。”
陈狗眼里没了半分先前的朴实,只是一个劲摇头。
“你一个丫鬟,凭什么觉得主人家会不当回事?”
“我问你,玉鼎真宗的库房,寻常人能随便进吗?”
“你是怎么悄无声息潜进去,先偷了上品灵石,又偷荣生仙果的?”
齐燕愣了,她张了张嘴,忙不迭地辩解道。
“我也和你一样运气好啊,看守的长老恰好睡着了……”
陈狗闻言竟也怔住。
“为何你出手不是上品灵石,便是荣生仙果?你言谈举止间,根本没有丫鬟奴仆的恭谨自持,你好像什么都不懂。”
夜风拂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陈狗大失所望。
“你是谁?”
齐燕心头漫上无措的涩意。
谎言一旦破土,便再难填覆。
“所以你是齐家人?”
素来懵懂的齐燕,此生头回尝尽了悔意。
她惊得是眼眶泛红,赶忙摇头否认,似乎再有一句话,她就要落泪了。
这心绪甚是微妙,无关情爱,也非友谊。
陈狗苦涩开口。
“你为什么可以缄口不言让我奔波寻活?你可知我为求灵石给你,这段时间究竟历了何等事?”
“我为妖兽涤除秽污,为他人作活靶,为坊市疏通阴沟,更以身试药。”
陈狗垂下头,此刻的他真的像条失魂落魄的狗。
“我这般奔波,只是想着,你既偷了东西便要还回去。人不能做亏心事。”
“我怕你被主人家发现,落得一个凄惨下场。”
“我原以为,我们是朋友。”
陈狗抬起头,逐字逐句地问。
“你当是朋友吗?还是拿我当狗逗着玩?”
这一问如救命稻草。
齐燕未及细思便连连颔首,眼眶里的水汽有点难抑制了。
她急切地,哀求般回应着。
“是啊!是啊陈狗!你就是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