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渐冽。
她展臂而立,皓腕在残阳余晖中微泛霜白。
一眼溯灵、一眼观虚,眸中映着师兄的身影,有一缕凄惶。
好像他若摇头,李思敏便随这漫天霞光,一并碎去。
陈根生喉头微动,语气生硬。
“思敏,这极品灵石……”
李思敏执拗地摇着头,伸出的双臂始终未动,轻声道。
“我不要啊,师兄。”
陈根生蓦地肯定道。
“思敏啊,你如今是越来越识大体,也越来越懂事。”
李思敏怔怔凝望。
陈根生忙将那极品灵石从她身上拿了过来,指尖掂了掂,煞有介事解释道。
“此石于你不过是饰颈之物,于师兄是意义迥然。”
“日后开宗立派迎来送往,需与各方修士周旋。我身无镇场面之物何以立足?”
李思敏垂下眼帘,长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她收回手,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陈根生见状,伸出手赶忙将李思敏揽入怀中。
非关儿女情长,唯是两介世间踽踽独行的异数,于苍茫暮色中,一次普通的笨拙相靠。
陈根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却也耐心。
“思敏啊。”
“师兄所谋非止于眼前,开宗收徒,不过是序幕,我要于中州立鼎、于云梧定疆,创基业,今之所为皆为你我日后安身立命。你还需明理,当目光长远些。”
李思敏埋在他怀里的脑袋,极轻微地动了动,该是在点头。
她岂会不懂事?
只是二人言路心思不一。
纵有委屈又能如何?
难不成寻昔日的陈根生诉怨?
人生在世,如泛海行舟。
有的人舟是家传,有的人舟是半路捡拾来的。
残阳收尽最后一抹余温,暮色如潮水,悄然漫过河岸。
陈根生心头安宁。
“到那时我们才能安稳度日。”
正凝神间,《恩师录》于他识海之内翻开。
“首徒多宝,已成功夺舍思花谷内门弟子杨菊花。现已潜入思花谷。”
“多宝(杨菊花)有感于自身修为低微,又念及师尊开宗立派之宏愿,欲先行一步,为多鸟观打响名号,招揽声望。”
“其以自身天赋神通为基,于思花谷外门,创一崭新行当:鉴秽知体。”
看到此处,陈根生心头已然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
“多宝(杨菊花)凭借其对万物秽气之敏锐洞察,于思花谷外门女弟子公用的出恭之所,设一鉴秽台。声称能通过品闻女修秽物,辨其根骨,察其隐疾,更可推断其近日所食之丹药,所修之功法,乃至道侣之修为深浅。”
“其言:一嗅知君肠胃事,再闻可晓枕边人,思花谷外门引起轩然大波。”
“次徒周下隼,遵从其师兄多宝之嘱托,于思花谷山门外,寻一隐蔽山洞安身。每日奔波百里,往返于思花谷与望京城之间,采买各类灵食,为其师兄补给。”
“周下隼忠义,恐有宵小之辈觊觎其师兄,遂自告奋勇,担当那出恭之所的护卫。”
“凡有女修出恭时辰过久,亦被其隔门呵斥,言辞粗鄙,斥其占着茅坑不拉屎。”
“多鸟观之名,一日之内,已于思花谷上下流传。然非敬非畏,皆为笑谈。”
“评价:道左相逢,开口问君拉几许。”
“师者爱得不得:《鉴秽》,已径直传于多宝手中。”
世事怪诞,有仙家宝地,不立明堂正殿,偏辟茅坑左近作道场。
于茅坑之侧开宗立派,以辨秽识人打响名号。
思花谷山门外。
一处山坳里,新迁移的多鸟观三个字刻在一块破木牌上,木牌就插在一座公用茅厕的不远处。
此地终日人来人往,却非为烧香拜佛,只为出恭。
而多鸟观的两位开派祖师,一位在茅厕外望风,一位在茅厕内坐镇。
周下隼蹲在一块大石头上,离那茅厕十丈远,可那股子味道,还是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
想他周下隼,拳毙筑基如屠狗,师父的秘境门前,一人一拳,杀得血流成河,何等威风。
如今竟沦落到给人看茅厕。
“师兄,咱们到底要干嘛啊?”
茅厕里传出多宝如今那娇滴滴的女声,听着却有几分得意洋洋。
“阿鸟,稍安勿躁。看为兄于无人处开新天。”
周下隼把头埋进膝盖里,不想再听。
不多时,只听得多宝和一外门女修聊天。
“师妹,你近日可是心火郁结,夜不能寐?”
粉裙女修一怔,急忙道。
“师姐如何知晓?”
多宝顿了顿,说道。
“你秽中带燥,其色赤黄,隐有火星。若我所料不差,你灵力时常在心脉处冲撞,故而燥热难安。”
“还有,让你那道侣节制一些。他修为不过筑基初期,根基虚浮,你二人频繁双修,于你功法进境非但无益,反倒泄了你的元阴,拖累了你的道行。”
粉裙女修的脸色精彩纷呈。
多宝所言,分毫不差。
她讷讷地掏出几块灵石放在台子上,转身便匆匆离去。
多宝将那几块灵石收入储物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朝着周下隼的方向喊道。
“阿鸟,瞧见没?这便是为兄的本事。兵不血刃,灵石自来。待我多鸟观名声打响,还愁没有弟子上门?”
周下隼从石头上跳下来,压低了声音。
“师兄,屎虽好,可不能贪吃。”
多宝瞪了他一眼。
“只闻不吃!我是有底线的,若非为扬师父宗门之名,谋你我兄弟前程,我何苦至此呢!”
“再说了,这是师父刚传我的新秘法,比之前的更准确!”
周下隼长长叹了口气。
叹得是英雄气短。
自师父化了秘境,他替师父守坟,到如今已是三年。
昔日那个十三岁的胖小子,如今已是十六岁的少年郎。
个头蹿高了不少,身子骨也愈发壮实,胖脸褪去了稚气。
昔日孤坟镇百修,今朝茅厕立门前。
他周下隼何尝不想开宗立派,扬名立万的?
而不是如今蹲在一处女子茅厕外头,百无聊赖地数着进进出出的人头。
这差事干了已有两天。
师兄信誓旦旦地说,要为多鸟观打响名号。
周下隼信了,甚至有些期待。
结果,师兄把他带到了这里。
“阿鸟,咱们开宗立派,根基要稳。这思花谷弟子众多,往来频繁,正是咱们招揽声望的宝地。”
“你且在此地,为多鸟观扬名,招揽些有缘人。为兄我,先行一步,入此地探探虚实。”
周下隼又信了。
他拿着多宝用木炭随手写的多鸟观三个字,寻了望京城里人最多的街口,扯着嗓子喊了一天。
“多鸟观收徒!管饭!顿顿有肉!”
路过的修士,无不以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有个胆大的凑上前来问。
“你们观教什么?”
周下隼沉声道。
“辨识万物,洞察本源!”
那人又问。
“观址何在?收灵石否?”
“思花谷外,茅厕之侧,男的收二十颗下品灵石,女的一颗。”
那人听完,扭头就跑,边跑边笑。
一连三日,别说徒弟,连个敢靠近他三丈之内问话的人都没有。
周下隼只好悻悻然地回到思花谷外,继续给他那深入敌后的师兄望风。
“师兄,你到底行不行啊?”
他朝着茅厕里头喊了一嗓子。
茅厕内,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传来多宝如今那娇媚的女声。
“阿鸟休得喧哗!为兄正值紧要关头,莫要惊扰了客人!”
不多时,里头便又传来多宝与人交谈的声音。
“师妹且慢,观你面色,可是近来修行遇到了瓶颈?”
“咦?杨师姐怎会知晓?”
“非我知晓,是你这秽物,它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