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生实在撑不住了,哪还顾得上那两人言语。
喉头深处,一灼热感翻涌而上。
他那小小的蜚蠊身躯猛地一弓,整个腹部剧烈抽搐起来。
呕出一股黏稠、带着酸腐气息的蜚蠊体液。
他趴在湿滑的沟壁上,整个虫都虚脱了,六条细腿软得像面条,不住地打颤。
视野开始天旋地转。
剧毒顺着他那脆弱的消化道,侵蚀着每一寸血肉。
若在往昔,这等不入流的毒物,他一口气能吞下一缸,权当是漱口。
可现在陈根生只觉无比的屈辱。
想他陈根生,自踏入仙途,何曾吃过这等大亏。
如今竟要死在这红枫谷的泔水沟里,死于一根不知被哪个杂役啃剩下的毒骨头。
他越想越气,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他又吐了一大口,然后彻底没了力气,六条腿一蹬,小身躯就那么仰面朝天,翻了过来。
这是少部分虫子临死前的标准姿态。
四脚朝天,身躯僵直,等着被风卷走,或就地腐坏,或随日头自行消解。
沟渠里那股霉菌混着馊水的恶臭,成了他此生最后嗅到的气息。
陈根生彻底没了声息。
一切归于幽暗,感官尽闭,连那钻心蚀骨的剧毒之痛,也如潮水般退去。
终究是死在了自己发家的老地方。
他睁开眼。
正悬浮在半空中。
下方,是一条肮脏湿滑的沟渠。
沟渠里,一只通体漆黑油亮的蜚蠊,正仰面朝天,翻着肚皮,死得不能再死。
“我……”
他只能飘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躺在污秽之中。
他这一生,起于微末,靠着一股不认命的狠劲,从一只凡虫,修至筑基后期顶峰,凝成虫人魔躯。
眼看金丹大道就在眼前,却被一个老弱智蚌壳精坑得修为尽散打回原形。
现在更是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若非为了那点狗屁师门情谊,他何至于跟那老蚌硬碰硬,落到这般田地。
等等。
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尸体确实是尸体,僵硬,冰冷,毫无生机。
可在他神魂的感知中,那具尸体与他之间,竟还连着一根若有若无的、比蛛丝还要纤细的线。
一股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生命气息,正顺着这根线,从他的神魂,缓缓流向那具躯壳。
吊着一口气。
居然没死透。
《初始经》第三层,神魂归寂。
此法不求壮大神识,不求凝练灵力,唯独淬炼神魂本身,使其坚不可摧。
正是因为他的神魂远比寻常筑基修士强韧,才能在剧毒侵蚀肉身、生机断绝的情况下,强行脱壳而出,没有当场魂飞魄散。
也正是这强大的神魂,还保留着一丝本源,强行给这具已经死亡的肉身续着命。
只要神魂不灭,肉身便有复苏之机。
陈根生那虚无的魂体,瞬间安稳了许多。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毒性过去,等待肉身机能缓慢恢复,再寻机还阳。
可这破地方,是红枫谷的厨房后院。
最不缺的就是饥肠辘辘的各路虫豸鼠蚁。
正焦急间,外头那两个杂役修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就是这儿了,李师兄,这地沟最是藏污纳垢,里头的蜚蠊怕是能堆成山。”
“少废话,赶紧干活。掀开盖子冲一遍,完事了回去修行。”
厚重的沟渠盖板被挪开了一道缝,天光混着些许空气,灌了进来。
陈根生怔怔地看着下方自己那翻着肚皮的僵硬尸首。
光线下,两道巨大的人影投落,将他小小的尸身完全笼罩。
“呕!他娘的,真他娘的臭!”
“说真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每日闻这泔水馊臭,对着这堆死虫子,我道心都要乱了!”
“等我攒够灵石,便还俗下山去!凭我炼气二层的修为,回了老家地界,怎地也能混个小官做做,娶几房标致小妾,不比在这儿遭罪强?”
“行了行了,知道你见识广,叫管事瞧见,又得挨顿臭骂!”
他似是想寻点乐子,竟解了裤腰带。
“我尿黄,我来冲!”
“等等。”
他蹲下身,从旁捡起根枯树枝,探进沟里。
“王师弟,你来看。”
他用树枝尖儿,小心翼翼拨开几具寻常蜚蠊的尸身,露出底下体型明显大一圈的陈根生。
“你瞧这只,是不是比别的油亮些?个头也大上不少。”
王师弟不耐烦地凑过来。
“大点小点,不都是死虫子?有什么看头。”
李师兄没理会,拿树枝轻轻戳了戳陈根生翻过来的肚皮。
又戳了一下。
就在这外力刺激下,陈根生那根绷紧的魂弦,再度震荡。
那股强续的微弱生机,不受控地传到一条细腿末梢。
他抽搐了一下。
李师兄瞬间张大嘴巴。
手里的树枝啪嗒掉在地上,双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沟渠里那具蜚蠊尸身。
“娘欸!”
他发出一声尖叫。
“活的!”
王师弟被这嗓子吓了一跳。
“什么活的?你鬼叫什么!”
李师兄猛地抬头,一把攥住王师弟的胳膊,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惊恐与狂喜。
“这都没死透,肯定是密令上说的那种成了精的蜚蠊!”
“上报去!”
王师弟嗤笑一声。
“上报个屁!”
“如今这红枫谷,还是以前的红枫谷么?”
“这等功劳报上去,顶天了赏你几句口头夸赞,再发两块用不上的废铁,有个鸟用!”
李师兄被他这番话噎得半晌说不出话,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你这夯货!鼠目寸光!”
他气急败坏。
“纵然宗门不赏,若能得哪位长老青眼,收为记名弟子,往后还愁没有修行资粮么?”
王师弟闻言,眼珠子转了转。
李师兄已完全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根本没注意到,身旁这位王师弟的表情,已然起了变化。
王师弟幽幽道。
“你说得对,但是不如我来报。”
说着,他缓缓从破旧的杂役服袖口里,摸出一柄伙房里刮鱼鳞的短刃。
“你……”
李师兄刚吐出半个字,腹部突地一凉,短刃已没入半寸。
紧接着,他被一脚狠狠踹翻在地,没了声息。
化作神魂的陈根生悬在半空,看着这场闹剧。
杂役弟子的命,还是和当年一样贱如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