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的门帘被掀开时,带进一缕晨风,吹得桌上黄纸微微翻动。我笔尖一顿,朱砂在符纹转折处拖出一道细痕。隔壁桌的脚步声停了,木凳与地面摩擦发出短促声响。
我没有抬头。
右手继续落笔,在图纸右下角画出一座歪斜的石庙轮廓。那是无忧村后山的旧土地祠,十年前一场雷火烧塌了半边墙,如今只剩断梁横在野草间。我闭了闭眼,识海中的镇魂令轻轻一震,昨夜从赵元通残魂里溯回的画面再度浮现——灰袍人围站的位置、血路延伸的方向、祭坛底部三道裂痕的走向,全都清晰如刻。
笔尖微转,我在石庙后方添上七道交错线条,代表地下暗流。这些水脉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人为掘凿的引阴渠,用来汇聚方圆十里游散的怨气。当年建村的老匠人留下的地工图早被烧毁,但我在村口枯井探查时,曾以净灵火照见过井壁上的刻痕,顺着那些符号反推,才拼出这半幅地下脉络。
指尖按住图纸左侧,那里空着一片。我盯着它,眉心微跳。
深坑。
那个埋过三十六具少女尸骨的陷坑,位置始终模糊。记忆里它离幽奇之森边缘不远,可具体方位却被一股阴力遮掩,连镇魂令都无法完整映现。我咬破舌尖,一丝痛感刺入神识,镇魂令嗡鸣震动,识海深处浮现出坠入坑底那一瞬的景象:腐叶堆积,树根盘绕如锁链,正中央插着一根断裂的红绸带,上面绣着半个“安”字。
笔尖落下,点出一个圆心。
我在圆周画上八道短划,象征坑口周围的古树。它们不是普通的林木,根系早已缠进地底祭阵,成了活的封印桩。若贸然闯入,惊动树魂,顷刻就会被藤蔓绞杀。我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铃,轻轻放在图纸旁。这是上次探森时从一棵老槐根下挖出的,铃身刻着镇魂观旧纹,说明百年前就有人试图压制此地邪气。
茶壶里的水凉了。
张伯端着热汤壶走过来,目光扫过桌面,又落在我脸上。“姑娘脸色不太好。”他说着,提起壶给我续水。水汽升腾,遮住我半边视线。他压低声音:“刚才那位客官,进门就没动过茶碗。”
我轻嗯一声,手指已将图纸卷起,顺势塞进袖袋暗夹。动作不急不缓,像是整理衣袖。铜铃被我顺手收进腰侧小囊,触手冰凉。
“可能是赶路乏了。”我笑了笑,端起茶杯吹了口气。
张伯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垂着眼,余光却透过窗纸缝隙,瞄向门外街道。青石板上影子斜长,那人还没离开。从脚步声判断,体型偏瘦,步伐沉稳,落地无声,绝非寻常百姓。更奇怪的是,他进来后气息一直很平,没有起伏,就像……刻意收敛过呼吸节奏。
我慢慢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上,发出轻响。
图纸虽已收好,但脑中推演未停。行会管事们十年一祭,靠献祭活人换取辖地安宁,听起来荒唐,可若没有实际效用,他们不会坚持百年。那座藏在总部地窖的祭坛,必然连着某种更大的东西——也许是地脉节点,也许是封印缺口。而幽奇之森的鬼王之所以能成形,恐怕也是因为祭坛力量外泄,滋养了亡魂。
但鬼王已灭,为何森中怨气仍未散?
我指尖无意识敲了敲桌面,忽然想起昨夜净灵火反馈的一丝异样。当时火苗触及深坑中心,竟有片刻凝滞,仿佛碰到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那不是尸体残留的怨念,也不是地脉浊气,而是一种……被强行压下的波动。
像阵眼,但又不像。
我闭眼,再次催动镇魂令,尝试感应袖中玉佩。它贴着肌肤,温润依旧,毫无反应。可当我将心神沉入识海,却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震颤,如同远处钟声余音,若有若无。这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随即消失。
不对劲。
玉佩只有在靠近同类信物或重大因果之地时才会共鸣。而现在,它不该有任何动静。
除非——还有另一块碎片,正在接近。
我猛地睁眼。
隔壁桌传来布料摩擦声,那人似乎调整了坐姿。我依旧不动,只将左手缓缓滑至腰后,掌心贴住符袋。里面藏着三张破障符、一张引灵灯咒纸,还有一枚淬过净灵火的铁钉。足够应付一次突袭。
门外街上传来挑担吆喝,脚步声杂乱起来。一辆牛车辘辘驶过,震得窗纸轻颤。就在这一瞬,那人起身了。
木凳挪开的声音很轻,但他走得很慢,像是有意让人听见。一步,两步,第三步落在门槛上时,停住了。
我没有回头。
余光看见一道影子投在墙上,肩线平直,右手垂在身侧,掌心朝内——那是握剑的手势,常年习武之人本能的姿态。而且他站的位置恰好挡住门口光线,屋内顿时暗了一截。
我缓缓吸了口气,镇魂令在识海悬立,净灵火已在指尖凝聚,只待一声令下便可爆发。
那人却没有再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影子横在地上,像一道割不开的线。
我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稳而沉。
然后,他开口了。
“姑娘画的地图,缺了西岭那条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