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一座小丘。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幽光,是这间宿舍里唯一的光源,将陈默的脸映得轮廓分明。
吴思远。
这三个字静静地躺在屏幕上,像一枚钉入棺材的、冰冷的钉子。
陈默没有立刻去查这个人的生平,而是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打开了那本无形的【人情账本】。他将这个名字,像一枚印章,重重地烙在了账本的扉页上。
嗡——
账本剧烈地震动起来,页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翻动,金色的流光数据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如果说扫描龙傲天时,账本展现的是一张腥臭、杂乱的黑色蛛网,那么此刻,浮现在陈默眼前的,则是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
那是一件艺术品。
一张由无数根比发丝还细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灰色丝线,编织成的精密、复杂、甚至带着某种几何学美感的立体网络。它不像龙傲天的网那样充满了血腥和腐臭,而是散发着一股纸张、墨水和旧皮革混合的、属于书房和法庭的独特气味。
这张网的每一个节点,都不是派出所所长或街道办主任这种底层的角色,而是一些更隐秘、更关键的人物。
【市国土资源局档案室主任,李卫东。人情值:(为其掩盖档案丢失重大责任事故)】
【金陵银行总行信贷审批部副主管,赵静。仇怨值:-(掌握其与客户不正当资金往来证据,长期胁迫)】
【省高院二审法官,孙培。人情值:(通过境外医疗资源,为其女儿联系骨髓移植)】
……
陈默的目光,像一把最精细的手术刀,在这张网上缓缓划过。他发现,吴思远构建这张网的方式,与龙傲天截然不同。龙傲天靠的是暴力和赤裸裸的利益,他的网,坚固但粗糙,充满了怨恨和恐惧,一旦核心崩塌,整张网会瞬间瓦解。
而吴思远的网,靠的是“恩情”、“秘密”和“规则”。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从不亲自下场搏杀,他只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轻轻拨动一下棋子,或者递给对方一颗无法拒绝的蜜糖。他给予的“恩”,总是在对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精准得像一场算计好的及时雨。他掌握的“秘密”,也从不轻易动用,只是悬在那里,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对方永远活在一种可控的敬畏之中。
他甚至不屑于用金钱去直接收买,那太低级。他更喜欢用知识、用规则、用对方无法拒绝的“帮助”来完成捆绑。
陈默甚至在其中一条灰线上,看到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数值。
【龙傲天,对您仇怨值:-8000(鄙夷,但又极度依赖)】
账本给出的注解是:【吴思远极度鄙视龙傲天的粗鄙与暴力,认为其是必须使用的、肮脏的工具。而龙傲天则打心底里瞧不起吴思远的文弱,却又对其神鬼莫测的手段感到恐惧和依赖。】
共生,却又互相鄙夷。
陈默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牵动了一下。这比单纯的狼狈为奸,要有趣得多。
他继续向下深挖。账本开始呈现吴思远这个人的立体画像。名校法学博士,金陵市最早一批拿到律师执照的精英。为人极其自负,有精神洁癖,办公室里一尘不染,所有文件都按字母顺序排列。从不参加任何无意义的饭局,唯一的爱好是听古典音乐和下围棋。
在金陵的律师界,他是一个传说。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客户是谁,但他经手的案子,从未败诉。同行们私下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师爷”。
既有对旧时代讼棍的轻蔑,更有对其实力的深深忌惮。
陈默回到夜莺提供的数据库,调出了一份卷宗。那是十年前,宏发集团与另一家地产公司争夺城南一块黄金地皮的案子。对方实力雄厚,背景通天,在所有人都以为宏发集团必败无疑时,吴思远只用了一招,就逆转了乾坤。
他没有从商业竞争入手,而是通过对城市规划法长达数百页的法条进行逐字分析,找到了其中一条关于“历史风貌建筑保护”的补充说明里,一个不起眼的、早已无人问津的条款。他以此为依据,向法院提交了一份诉讼,声称对方地块的开发规划,会破坏到附近一栋民国时期小洋楼的“日照权和通风权”。
那栋小洋楼,早已破败不堪,产权混乱,根本无人居住。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但吴思远提交了长达上百页的论证报告,从光影角度、空气流体力学,到民国建筑史,引经据典,将这份诉讼包装成了一场严肃的、关于城市历史文脉存续的学术探讨。
官司打了半年,最终,法院竟然真的采纳了他的一部分观点,判决对方的规划需要“重新论证”。
就是这“重新论证”的半年时间,宏发集团利用龙傲天的手段,釜底抽薪,将对方公司的资金链彻底打断。半年后,那家公司破产清算,宏发集团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那块地。
整件事,从头到尾,宏发集团和龙傲天没有沾染一丝法律上的污点。吴思远甚至因为这场官司,在法学界博得了一个“为保护历史建筑奔走疾呼”的美名。
魔鬼。
陈默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词。一个将法律玩弄于股掌之间,将罪恶包装成正义的魔鬼。
对付龙傲天那样的莽夫,用刀就行。可对付吴思远这样的魔鬼,刀是没用的,你必须找到他的“人性”。
陈默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人情账本】上,那张由灰色丝线构成的精密网络,虽然复杂,但并非没有破绽。所有的网络,都有一个核心。
他开始寻找那根最粗、最亮的线。
很快,他找到了。
那是一根与众不同的线,它不是灰色的,而是散发着一种纯粹的、温暖的、近乎于圣光的金色。它从吴思远的生命核心延伸出去,连接着网络图上唯一一个看起来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的节点。
那个节点上,只有一个名字:吴泽。
而在“吴泽”这个名字的下方,账本的标注,让陈默的呼吸都停顿了一下。
【血脉羁绊:软肋。人情值:∞(无限)】
无限?
陈默第一次在账本上,看到这个符号。这代表着,吴思远对这个叫“吴泽”的人的付出,是不计成本、不求回报、超越一切利益和算计的。
这个人,就是吴思远唯一的破绽。
陈默将那台二手笔记本关机,拔下硬盘,放回《江东地方志》的书心里。他没有急于去查吴泽是谁,而是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清晨的阳光猛地涌了进来,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
他看着窗外省委大院里来来往往的、西装革履的身影,看着远处城市林立的高楼,心中那股找到猎物的兴奋感,已经完全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盘算。
吴思远,你以为自己是执棋人,将整个金陵当作棋盘。你算计人心,玩弄规则,自以为滴水不漏。
可你忘了,只要是人,就一定有软肋。
你为你儿子隔绝了所有的肮脏,想让他活在阳光下,活在你为他构建的纯白世界里。你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他打造的这间无菌房,恰恰是你这头盘踞在黑暗中的巨兽,最致命的罩门。
陈默回到桌边,拿起了自己那部“干净”的手机,打开了浏览器。他没有用任何特殊的搜索技巧,就像一个普通的父亲关心孩子的学业一样,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几个字。
“金陵大学 法学院 吴泽”。
回车。
一条条信息,立刻弹了出来。
金陵大学法学院官网的一篇新闻稿,标题是《我院学子在“正义杯”全国大学生辩论赛中再创佳绩》。
新闻配图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捧着“最佳辩手”的奖杯。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眼间有几分吴思远的影子,但那双眼睛,却比他父亲要明亮得多,充满了未经世事打磨的、理想主义的光彩。
陈默点开另一条链接,是金陵大学的校内论坛。一个帖子标题是:《有没有人扒一下法学院院草吴泽啊?又帅又学霸,简直是小说男主!》
下面的回帖里,充满了各种赞美和八卦。
“听说他父亲是金陵最牛的律师之一,真正的律政世家!”
“何止啊,他自己也超厉害,年年拿国奖,据说已经被保送了,他的人生简直开了挂。”
“最重要的是人品超好,上次我钱包丢了,就是他捡到送到辅导员那里的,里面一分钱都没少。”
“他好像对程序正义有种执念,上次模拟法庭,为了一个证据的合法性问题,差点跟老师吵起来,太帅了!”
陈-默看着那句“对程序正义有种执念”,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玩味。
一个以玩弄程序为生的父亲,却养出了一个对程序正义奉若神明的儿子。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陈默关掉手机,重新拿起桌上那份《金陵市保障性住房建设规划》,目光落在其中一行字上:“……为加强法治宣传,提高青年学生的社会责任感,建议与本市高校法学院建立合作,开展‘法治进社区’系列讲座活动……”
他的手指,在那行字上,轻轻敲了敲。
一个完美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