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郭怀章那句低沉而锐利的问话,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直直刺向陆远。
“你这份‘邀请函’,发得出去吗?”
这个问题,剥离了所有客套与伪装,直指这盘大棋最脆弱、也最致命的核心。
周围的掌声刚刚平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亢奋的余温,却被这句问话瞬间冻结。张卫东等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听不懂郭怀章的低语,却能从他那骤然变化的眼神中,读出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陆远脸上的笑容未变,温和依旧,仿佛那阵风带来的只是寻常的问候。
他迎着郭怀章审视的目光,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却清晰而沉稳:“郭司长,上海能给他们的,是一份合同的结尾。而星海能给他们的,是一个故事的开头。”
郭怀章的瞳孔微微收缩。
陆远顿了顿,目光越过郭怀章的肩膀,望向那片无垠的海面,语气轻得像一阵叹息:“安德森先生是位卓越的商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哪一本书更值得从第一页读起。”
说完,他不再多言,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考察继续。
郭怀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他缓缓转过身,背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地攥了一下。
故事的开头……
这个年轻人,连挖墙脚都说得如此充满诗意与哲学。他不是在回答问题,他是在展现一种格局,一种视上海为“过去式”,视自己为“未来式”的绝对自信。
这种自信,究竟是源于无知者无畏的狂妄,还是源于运筹帷幄的底气?
郭怀章的心里,第一次没了答案。
……
同一时刻,几百公里外的省会石安,省政府大楼。
省长赵立春刚刚结束了与石安市市长高建成的通话。他放下电话,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怎么样?高市长那边都顺畅吧?”秘书适时地走上前,为他续上热水。
“顺畅得很。”赵立春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语气轻松,“方案已经打磨得尽善尽美,省里各部门也都开了绿灯。这次国家级新区的申报,高建成是下了苦功夫的,稳重,扎实,面面俱到,挑不出毛病。”
秘书笑着附和:“那是,石安市毕竟是省会,有高市长坐镇,再加上您在背后支持,这次肯定是十拿九稳。”
“不能这么说。”赵立春摆了摆手,话虽如此,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星海的陆远,也是个能折腾的年轻人。我们还是要给予充分的尊重。”
他嘴上说着“尊重”,但那轻松的姿态,分明是将陆远当成了一块磨刀石,一块用来检验高建成方案成色的磨刀石。在他看来,陆远所有的“折腾”,最终都只会反过来证明石安市方案的“稳妥”与“成熟”是多么可贵。
强省会战略,是他主政以来力推的核心国策。将国家级新区这块分量最重的金字招牌挂在省会门口,是他政治蓝图中最重要的一环。这盘棋,他布局已久,不容有失。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另一位负责联络省直各部门的秘书快步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古怪。
“省长,有点情况,从星海那边传过来的。”
“哦?”赵立春眉毛一挑,“陆远又搞出什么新花样了?”
“花样……倒是其次。”那位秘书斟酌了一下用词,表情愈发奇特,“陪同国家发改委专家组的省发改委刘副主任,刚刚打来电话汇报,说……说今天下午在星海的实地考察,出了点‘意外’。”
“意外?”赵立春坐直了身体,“考察还能出意外?是安保问题还是接待问题?”
“都不是。”秘书咽了口唾沫,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以一种不那么夸张的方式来陈述事实,“说是……陆远在现场,用英语,和两位外国专家进行了一场……‘路演’。”
“路演?”赵立d春皱起了眉头,这个词从体制内的秘书口中说出来,让他觉得有些刺耳。
秘书连忙解释:“刘副主任的原话是,陆远市长没有通过翻译,全程用极其流利的英语,把他们那个有些虚无缥缈的方案,讲成了一个……一个让所有人都热血沸腾的创业故事。”
办公室里安静了下来。
赵立春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还提出了一个‘城市联合创始人’的概念。”秘书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他说星海市找的不是投资者,是‘co-founders’,说星海没有b计划,企业的成功就是城市的成功。那两位外国专家,德国的施密特和麻省理工的陈教授,听完之后,当场起立为他鼓掌。”
“啪嗒。”
一声轻响,是赵立春将茶杯重重放在了桌上。茶水溅出,在他面前的红木桌面上,留下了一小滩深色的水渍。
“胡闹!”赵立春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是政府考察,还是商业谈判?他把国家发改委的专家当成什么了?当成风险投资人吗?简直是哗众取宠,不合体统!”
秘书们噤若寒蝉,不敢接话。
赵立春胸口有些起伏,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最欣赏高建成的地方,就是“懂规矩”、“识大体”。而他最不放心的,就是陆远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闯劲”。这种闯劲,有时候是魄力,但更多的时候,是破坏规矩的导火索。
“联合创始人?亏他想得出来!”赵立春冷哼一声,“这是在向中央的专家组承诺,还是在绑架星海市的未来?幼稚!短视!”
他发了一通火,心里的烦躁却并未消减。他挥了挥手,让秘书们都出去。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赵立春站起身,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踱步。窗外,是省会石安市繁华的街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他的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秘书刚才的话。
“co-founders”……
“没有b计划”……
“当场起立为他鼓掌”……
他一开始的愤怒,渐渐被一种更深层次的思索所取代。
赵立春不是不学无术的官僚,他深知,能让以严谨挑剔着称的德国专家和来自麻省理工的教授当场鼓掌,绝不仅仅是靠几句花言巧语就能做到的。
陆远到底说了什么?
他试图将自己代入到那片荒芜的盐碱地,去想象当时的场景。
他想象着高建成站在那里,一定会彬彬有礼地介绍石安市的雄厚基础,罗列出一长串985高校、科研院所和龙头企业的名单,用详实的数据,向专家们证明,石安市有能力、有实力承接这个国家级新区。这是最正确、最稳妥的做法。
而陆远呢?他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荒地。他却把这片荒地,定义为“一张白纸”,把一无所有,说成了“最大的优势”。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逻辑。
高建成的逻辑是:因为我强,所以请把机会给我。
陆远的逻辑是:因为你来了,我们才会一起变强。
前者是索取,后者是共生。
赵立春的脚步,不知不觉停在了墙上那副巨大的冀东省地图前。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两个点之间来回移动。
一个是石安,省内的核心,如心脏一般,向四周输送着血液和养分。高建成的方案,本质上是让这颗心脏变得更强,从而带动整个身体。这是一个向心、内敛的战略。
另一个是星海,在漫长海岸线的一个端点,像一只伸向海洋的触手。陆远的方案,是要让这只触手,去捕捞全世界的资源,再反哺整个身体。这是一个离心、外向的战略。
哪个更好?
在今天之前,赵立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强省会,是区域经济发展的普遍规律,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
可现在,他的天平,第一次出现了轻微的晃动。
他忽然意识到,高建成的方案,无论多么完美,都只是在回答一个问题:如何让冀东省变得更强?
而陆远的方案,哪怕充满了不确定性,却试图回答另一个完全不同维度的问题:如何让冀东省,在国家未来的海洋战略中,扮演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一个是省域格局,一个是国家格局。
赵立春的眼神变得幽深。他想起了陆远在全国两会上,为了星江治污,不惜顶撞自己,也要将议案递上去的场景。那个时候,他就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眼睛,看到的似乎永远比别人更远。
他以为陆远只是个理想主义的“环保卫士”,现在看来,他错了。
那份为民请命的执拗背后,是一种将自身发展与国家大义死死捆绑的本能。
赵立春的后背,忽然冒出一丝凉意。
他发现,自己和高建成,一直都在一个精心设置的棋盘上,小心翼翼地与陆远对弈。可陆远,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个棋盘上分胜负。
他想掀掉整个棋盘,然后自己画一个新的。
赵立春沉默地站了许久,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映出斑斓的光点。
他缓缓走回办公桌,拿起了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
电话接通,是秘书的声音。
“省长。”
赵立春看着桌面上那滩已经干涸的茶渍,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把星海市报送给国家发改委的那份申报报告,完整版,一个字不删的版本,立刻送到我这里来。”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今晚,我就要看。”